穿熊皮的男人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院子里戒备的众人,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往前凑,只是慢慢从怀里掏东西
“哗啦”一声,十枚金币滚落在掌心,黄澄澄的,在阳光下闪得人眼睛发花。
“新婚贺礼。”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却透着股真诚,“给新郎新娘的。”
说着,他弯腰把金币放在石阶上,推了推,像怕烫着手似的立刻收回手。
然后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熊皮,解释道:“我是个旅人,走了很远的路,路过这里,听见热闹,就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他说话时,嘴角扯了扯,象是想笑,却被脸上的污垢遮了大半。
院子里静了静。
大卫看了看那堆金币,又看了看莉莉,两人眼里都有些尤豫。
但他们本就心善,加之这旅人没露出半点恶意,手里的金币又实在晃眼——有了这些钱,能给莉莉买块好布料做新衣裳,还能再买点新家具。
“进来吧。”
大卫终是松了口,往旁边让了让,“都是街坊,不讲究那么多。”
众人见主人家应了,也纷纷散开,只是看那旅人的眼神还有些提防。
至于那股恶臭味,大家都默契地忍着——毕竟十枚金币的分量,足够压过这点不适了。
穿熊皮的男人道了声谢,脚步很轻地走进院子,自觉地往最角落的石桌挪去。
面包房的老板娘端来块蛋糕和一碗苹果酒,他接过去,低声道了谢,就坐在那里自顾自地吃起来,吃得很慢,咀嚼声很轻,像怕打扰了谁。
格沃夫原本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凳上,那股臭味象有生命似的往鼻子里钻,混杂着腐烂物和汗馊味,呛得他胃里直翻腾,差点把刚才吃的蛋糕吐出来。
他盯着那男人——确实像童话里的熊皮人,落魄却带着股莫名的正直,可这味道实在太上头了。
他默默往后挪了挪石凳,离那男人远了些,胃里的翻腾才稍稍平息。
其实他挺想问的——经过多少个国家?见过多少森林里的秘密?
可刚往前凑了半步,那股臭味就象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他的鼻子,逼得他又退了回去。
“啧。”格沃夫咂了咂嘴,有点遗撼。
他看了眼那旅人,对方正低头用粗糙的手指捏着蛋糕,小心翼翼地避开上面的野莓,象是在珍惜什么宝贝。
灰鼠从蛋糕上抬起头,小鼻子皱了皱,也往格沃夫这边挪了挪,显然也受不了那味道。
院子里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古鲁特和普西凯还在跳舞,这次古鲁特的步子顺了些,两人笑得咯咯响。
大卫和莉莉正给孩子们分糖果,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
穿熊皮的男人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眼神很软,象在看一幅很珍贵的画。
他吃完蛋糕,把空碗放在桌上,就那么坐着,像座沉默的山,不打扰谁,也不被谁打扰。
格沃夫又往远处挪了挪,几乎贴到院墙边了。
他看着那旅人,心里琢磨着:又错过一个童话了,谁叫自己嗅觉这么好呢。
他深吸了口带着金银花香气的空气,试图把那股恶臭味从肺里挤出去,结果刚吸到一半,就看见那旅人抬手挠了挠头,熊皮动了动,一股更浓的臭味飘了过来。
格沃夫猛地捂住鼻子,差点从石凳上跳起来。
算了,童话里的主角,果然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他放弃了搭话的念头,转头去看古鲁特和普西凯跳舞,眼不见为净,鼻不闻不臭。
……
艾瑞克的书桌上总摊着信纸,鹅毛笔蘸着墨水,在纸上洇出一行行工整的字迹。
他一有空就往书房钻,有时写着写着,嘴角会突然勾起,傻呵呵地笑出声,手里的笔悬在半空,眼神飘向窗外,象是通过房子的尖顶,看到了什么极美的景象。
守在门外的骑士们常常偷偷往里瞟,私下里感慨:“二王子殿下以前多英明啊,处理政务时眼神都带着锐气,现在倒象个没断奶的小子,一封破信能看半天,笑起来傻愣愣的。”
嘴上抱怨着,眼里却藏着点欣慰——这位王子,遭受到打击之后,现在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鲜活气。
但最让骑士们啧啧称奇的,不是王子的傻笑,而是书桌上那架纸飞机。
那飞机是用纸折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神奇:无论艾瑞克在房子的哪个角落——书房、露台、甚至马厩里,只要把写好的信卷成细筒塞进飞机,轻轻一抛,它就象长了眼睛似的,晃晃悠悠地升空,绕开大树的尖顶,穿过云层,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飞去,从不会偏航。
“殿下,这飞机到底往哪飞啊?”
有次年轻的骑士忍不住问,眼睛瞪得溜圆。
艾瑞克正低头给飞机尾翼系红绳,闻言笑了笑,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往心上人那里去。”
骑士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心上人”具体在哪,只当是王子编的浪漫说辞。
饭桌上,骑士长切着牛排,看艾瑞克又在对着空盘子发呆——最近他总这样,吃着吃着就走神,刀叉在盘里划来划去,心思早飞没了。
骑士长放下刀叉,咳了声:“殿下,跟您通过信的那位……到底是哪位贵族小姐?需不需要属下派人去打听打听底细?”
艾瑞克握着刀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尤豫。
他想说“是命中注定的人”,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对方是谁,在哪,长什么样,他一概不知。
只知道每次展开那架从远方飞回的纸飞机,里面的字迹总是温润娟秀,像初春的溪水漫过青石;
对方聊起星空时会说“每颗星星都在眨眼,象在说悄悄话”,谈起政务时又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苛政比猛虎更伤人”,思想与他这般契合,仿佛两人共用一颗心脏在跳动。
直到那天,艾瑞克在信里写了个故事:“从前有位王子,在宴会上遇见一位公主,只一眼,就觉得是命中注定。”
他笔尖停顿,添了句,“你说,一眼就爱上的人,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纸飞机飞走后,他等了三天。这三天里,他食不知味,总觉得信纸都带着焦味。
直到第四天清晨,那架熟悉的纸飞机落在窗台上,翅膀上沾了点露水,像哭过似的。
他急忙拆开,里面的字迹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所谓的一见钟情,从来不是爱,不过是见色起意的借口。
所谓的命中注定,也从不是靠眼神碰撞出来的,它得是两个人慢慢靠近,听对方说过的傻话,见过对方狼狈的模样,知道彼此的软肋与铠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把新鲜感熬成默契。
“到那时候,新鲜感会褪色,就象布料洗久了会发白,但刻在骨子里的责任与教养不会;
爱不是攥紧对方的手不让走,也不是索要回报的算计,而是知道他怕黑,就每晚留盏灯;
明白她逞强,就悄悄替她扛下难处。
是和旧的人一起看新的日出,踩新的落叶,而不是换个人,把说过的情话再重复一遍。
“真正的爱,从来不止是拥抱时的体温,更是两个灵魂隔着千山万水,却能在同一句话里找到共鸣,在同一个眼神里读懂彼此——到那时候,才算得上命中注定。”
艾瑞克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起狼王国的那位公主,那一次她穿着睡裙,如此的美丽。
他确实惊艳过,心跳漏了半拍,可除此之外呢?
他不知道她爱吃甜还是辣,不知道她失眠时会数羊还是看星星,甚至不知道她笑起来时,眼角有没有浅浅的梨涡。
而信对面的人,他知道她怕打雷,所以会在雨天寄去晒干的熏衣草;
知道她喜欢收集落叶,就把房子花园里的枫叶压平寄过去;
他说“治理国家好累”,她会回“累了就歇会儿,国王也不是铁打的”;
他讲“今天骑士们又笑我傻”,她会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说“傻得可爱”。
原来如此。
艾瑞克突然笑了,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那架纸飞机上,给它镀了层金边。
他拿起笔,在新的信纸上写下第一句:“你说得对,命中注定,从来不是一眼的事。”
骑士们又看到王子对着信纸傻笑了,只是这次,他的眼神里多了点笃定,像迷雾散尽的森林,终于看清了脚下的路。
骑士长摇摇头,笑着叹气——管他心上人是谁呢,只要殿下高兴就好。
而艾瑞克知道,他的命中注定,不是宴会上惊鸿一瞥的幻影,是那架穿越风雨的纸飞机,是信里温润的字迹,是隔着山海,却能与他灵魂共振的那个人。
上帝让他遇见纸飞机那头的人,或许就是为了告诉他:爱从来不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对公主的一见钟情,是烟火人间里,慢慢熬出来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