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童话世界的人就是好骗。
格沃夫看着古鲁特眼里那点渐渐亮起的期待,心里暗笑——这种随口编的谎话,竟然真的能让他信了大半。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笃定得象在陈述真理:“当然了,我们是好朋友。”
金发男孩的脸颊泛起一点红,腼典地笑了笑,嘴角弯出个小小的弧度,像被月光吻过的贝壳。
“这样吗?可……可是你为什么长这样呀。”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象是怕问得唐突。
格沃夫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把眉头皱起来,耷拉着耳朵,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这是在嫌弃我的长相吗?”
“不!”
古鲁特立刻急了,声音都拔高了些,连忙摆手
“我没有!我……我只是好奇,你长得好象一头狼。”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是狼,那灰扑扑的皮毛、尖尖的耳朵,还有月光下闪着光的牙齿,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可他心里存着点小小的侥幸——要是格沃夫撒谎呢?说自己只是个长了很多毛的怪人,那他就能安心地把他当成朋友了,就象接受那些缺了角的木雕一样。
格沃夫却没给他这个台阶。
“我就是一头狼。”他说得平铺直叙,没有丝毫隐瞒,绿色的眼睛里映着古鲁特的影子,坦诚得让人心慌。
“啊?”男孩愣住了,脸上的腼典和期待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
他沉默了。
小小的身子站在月光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心里乱糟糟的——你为什么不撒谎呢?狼是很危险的,妈妈以前说过,狼会吃小孩的。
你这么说,我怎么跟你做朋友?你怎么能这么直白,连骗骗我都不肯?
仿佛连他心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都被这坦诚戳破了。
格沃夫看出了他的沉默,也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往前挪了半步,声音放得很轻:“我说过的,我们是好朋友。既然是朋友,当然不能对你隐瞒。”
毕竟古鲁特和那些矮人不一样。小矮人一共有七个,生活习惯也注定他们只会宅在森林。
而古鲁特,他只有一个人。
如果成了朋友,那就是跟随他的伙伴。
而一直跟随在一起,谎言终究会被戳破。
所以与其等日后被戳破时伤了信任,不如从一开始就摊开来说,至少这份坦诚是真的。
好朋友吗?
古鲁特抬起头,小小的下巴微微扬起,视线撞进格沃夫那双绿色的眼睛里。
那双眼瞳在月光下亮得象浸了露水的翡翠,没有他想象中狼该有的凶光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理智在尖叫“那是狼,会吃人的”,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轻轻说“他好象没有恶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第一次摸到温热的木雕时,明明知道那是死物,却觉得它在呼吸。
格沃夫的绿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映着月光,也映着一片干干净净的善意,没有半分算计,看得古鲁特心里那点紧绷的弦,悄悄松了半分。
“那……朋友是要一起捡贝壳的吗?”
他尤豫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格沃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次的笑容里没了之前的刻意,多了几分真心的暖意:“对,还要一起看日出,一起听海浪唱歌。”
古鲁特的嘴角,悄悄往上弯了弯,像被风吹起的小船帆。
于是邪恶的大灰狼成功欺骗到了一个单纯的小男孩。
而在他们不远处,一只美丽的蝴蝶,在上空不断的飞翔,眼睁睁的看着小男孩带着大灰狼进了小木屋。
……
小男孩的兴奋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脸颊泛着红,脚步都带着点蹦跳的雀跃。
大概是太久没跟人说过话,又或许是终于不用再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木屋,他拉着格沃夫的爪子往屋里走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进来呀,快进来。”他回头催促,声音里裹着海风的潮气,还有藏不住的欢喜。
格沃夫跟着他迈过门坎,刚站稳,就听见男孩“呀”了一声,看着屋里的景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地上散落着木屑和没刻完的木头,墙角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木雕,桌腿边还卡着半块干硬的面包屑。
“抱歉啊,没来得及收拾。”他红着脸解释,话音刚落就象阵风似的窜进里屋,“我去给你拿吃的!很快就来!”
格沃夫的目光在屋里打了个转。
木屋确实小,墙壁是拼接的旧木板,四处漏风,夜里的寒气顺着缝隙往里钻。
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霉味混合的气息,说不出的压抑。
最显眼的是屋子中央那对半人高的木雕——穿着工装的男人,系着围裙的女人,眉眼间刻着温和的笑意,在昏暗的光线下,竟象是有了生命。
格沃夫盯着木雕的眼睛看了两秒,忽然觉得那对眼珠似乎动了动,象是极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皱了皱眉,再定睛去看,木雕还是老样子,木头的纹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只是好象……笑容更加温暖了。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变化。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怎么可能,这可是童话世界,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眼花。可是这篇童话故事也没有写这个木雕的故事呀。
“给!”
男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古鲁特跑了过来,手里攥着个黑面包,面包皮硬得发裂,边缘还沾着点灰。
他有点局促地把面包往前递,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象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给你吃。”
格沃夫没接,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肚子上——那粗布衣松松垮垮的,能清淅地看出底下嶙峋的肋骨。
他开口问:“你吃过了吗?”
男孩愣了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格沃夫一下,那眼神里藏着点慌乱,快得象流星划过夜空,随即又低下头,故作镇定地挺了挺小胸脯。
“我吃过了。”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点,却透着股心虚,“整整一个面包呢,吃得饱饱的,现在一点都不饿。”
“真的吗?”格沃夫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绿眼睛里闪着点捉狭的光。
“真的!”男孩把脖子梗得象只倔强的小鹅,只是那不断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底气不足。
“那好吧。”
格沃夫笑了笑,伸手接过面包。
他故意张开嘴,露出尖尖的獠牙,那“血盆大口”一张,几乎能把男孩的脑袋整个吞进去。
下一秒,他“咔嚓”一口,就把那半块硬面包嚼得粉碎,喉咙动了动,竟真的一口咽了下去。
呃,这味道……格沃夫暗自皱眉。
又干又硬,还带着点霉味,这人类的食物也不行啊。
要不是小男孩在面前,他真想直接吐掉。
古鲁特看着他一口吞掉面包,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那可是他省下来的三天粮食,原本打算每天掰一小块,混着海水慢慢啃。
现在被一口吃掉,心里像被掏空了块地方,可看着格沃夫满足的样子,又悄悄安慰自己:没事,大不了再饿三天,朋友比面包重要。
他咽口水的动作又轻又急,却怎么瞒得过狼的耳朵?格沃夫听得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从身后的袋子里一掏,竟拿出一大包东西——肉干,散发着烤肉的香气;还有几十个红彤彤的野果,圆润饱满,一看就汁水充足。
这些都是他特意准备的,知道这孩子日子过得苦,特意拿过来的。
当然,如果他不是古鲁特,那就不关他事了。
“我吃了你的面包,这些就当回礼。”
格沃夫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油纸袋发出“哗啦”的轻响,肉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屋里的霉味。
古鲁特的眼睛“唰”地亮了,像被点燃的星星。
他盯着桌上的肉干和野果,嘴巴微微张开,下意识地开口:“真的吗?”
格沃夫的笑容更深了,绿眼睛里映着男孩的惊喜。
“真的。”
男孩的目光在食物和格沃夫之间来回转了好几圈,小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白了。
他长这么大,除了爸妈还在的时候,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更别说是一头狼送给他的。
“可……可这太多了。”
他小声说,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包肉干,鼻尖已经闻到了那股诱人的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又“咕噜”叫了一声。
他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不过格沃夫没管
“不多。”他拿起一个野果,塞到他手里,“朋友之间,就该分享好吃的。”
野果的果皮带着点凉意,沉甸甸的,压得男孩的小手微微下坠。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红果,又抬头看着格沃夫,似乎要笑,又似乎要哭。
总之,面部表情有点错乱。
而最后,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了
“这……这要多少钱?我给你钱。”
他的眼睛里还沾着野果的汁水,亮晶晶的,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格沃夫沉默了。他看着男孩细瘦的脖颈,看着他洗得发白的衣襟上那片淡淡的泪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和古鲁特的视线齐平,灰色的皮毛在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不要钱。”
古鲁特的睫毛颤了颤,象是没听清。
“这是朋友之间的礼物。”格沃夫又说,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朋友送的东西,不用付钱。”
“朋友……”古鲁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睛里的紧张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一点点消融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肉干,又抬头看了看格沃夫,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嘴角还沾着野果的红汁。
这次,他再没尤豫,举起肉干咬了一大口。
咸香的肉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烟火气,是他好久没尝过的味道。
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他也顾不上擦,只顾着眯起眼睛,笑得象只偷吃到蜂蜜的小蜜蜂。
那副满足的样子,连眼睛里都盛着光,像把整个星空都装了进去。
然后在小男孩狼吞虎咽中,格沃夫也是问了一些常见的问题。
比如他来自哪里,为什么要在海边生活?
古鲁特正狼吞虎咽地嚼着肉干,听见格沃夫的问题,嘴里的动作顿了顿,含糊不清地应着,又赶紧咽下去,生怕浪费了嘴里的美味。
他拿起桌上的野果啃了一口,才慢慢开口:“我来自铁砧国。”
“铁砧国?”格沃夫挑眉,好象在小镇里听过,说是强盗比较多。
“恩。”古鲁特点点头,咬着野果的动作慢了些,眼神飘向窗外的海面,象是通过夜色看到了遥远的故国
“以前……我听父母说,其实是个好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怀念,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画着圈:“老国王很温和,从不随便打仗,还减免了好多赋税。还有大王子,他又聪明又善良,会给街上的乞丐分面包,还教孩子们认字。”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亮了亮,象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画面:“国都的人都很喜欢他,攒了好久的钱,给他修了座好大的雕像,就立在广场中央,手中还有一把威武的剑,笑得可温柔了。”
可这份光亮没持续多久,就暗了下去。
古鲁特低下头,指尖用力掐着野果的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天早上,宫里突然说老国王病逝了。没过三天,大王子也……也没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大家都说他们是被害死的,可没人敢说。然后,蓝胡子国王就上任了。”
“蓝胡子国王?”格沃夫捕捉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童话里那个娶了好多妻子,最后被妻子发现秘密的残暴国王,难道也在这个世界?
“就是老国王的第二个儿子。”
古鲁特的声音发颤,象是提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脸上有好多疤,下巴上的胡子是蓝的,特别吓人。他一上台就加了好多税,还抓了好多人去打仗,不愿意去的就被砍头……”
他顿了顿,小手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街上每天都有士兵巡逻,谁要是说句他不好,就会被拖走。我爸妈说,再待下去迟早出事,就带着我往海边逃,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说到父母,他的声音又低了些:“我们走了好久,才找到这片海边。爸妈说这里安静,不会有人来。可他们去镇上换盐的那天,就……就再也没回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飞快地抹了把眼睛,又拿起肉干塞进嘴里,象是想用食物堵住翻涌的情绪。
格沃夫静静地听着,没插话。
月光通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屋里只剩下古鲁特咀嚼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原来这孩子的背后,藏着这么多沉重的故事。
铁砧国的混乱,蓝胡子的残暴,父母的离去……这些加在一个孩子身上,未免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