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早乱成了一锅粥。
镇民们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往镇外跑,鞋跟敲得青石板“噔噔”响,象有无数只马蹄在狂奔。
嘴里的呼喊更是炸开了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被踩翻的蜂箱
“鸟儿杀人了!那漂亮的鸟是怪物!”
“磨盘砸下来跟山塌了似的”
狼大哥逆着人流往前走,魁悟的身子像艘铁打的破冰船。
有人慌不择路撞上来,要么被他肩膀轻轻一扛就跟跄着让开,要么被他蒲扇似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拨开,连脚步都没乱一下。
没走多远,就闻到股血腥味混着尘土的气息,还有点麦麸的腥气,象是什么东西在血里泡过。
案发现场被圈在杜松子树下,几个穿铁甲的士兵举着长矛站成圈,铁甲被日头晒得发烫,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
矛尖上的寒光更是森森的,谁往前凑一步,矛尖就跟着递进一步,把好奇和惊恐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圈里的地上躺着个中年妇女,红布裙被磨盘压得皱成一团,露出的骼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手还保持着抓东西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泥土。
那磨盘正是鸟儿脖子上挂着的那个,此刻摔得裂了道缝,边缘沾着几缕褐色的头发,盘面上的麦麸混着暗红的血,糊成了黑红色的泥,看着让人胃里发紧。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跪在旁边,灰扑扑的布褂子沾满尘土,膝盖下的青石板都被跪出了浅痕。
他双手死死扒着磨盘边缘,指节白得象没了血,手背的青筋暴起,跟老树根似的。
脸上没有泪,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被堵住了嗓子的老牛。
眼神空得象口枯井,直勾勾地盯着磨盘下的人,仿佛还没从“好好的人被一只鸟用磨盘砸死”的荒诞里回过神,连周围的吵嚷都象是隔着层棉花。
旁边站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金发在日头下闪着光,小脸蛋白白净净的,挺好看。
她手里攥着块啃了一半的麦饼,饼渣掉在衣襟上也没拍。
一会儿瞅瞅地上的妇女,小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松开;一会儿抬头望树上的鸟,眼睛亮晶晶的,没什么害怕,反倒有点兴奋和喜悦。
那只行凶的漂亮鸟儿还立在枝头,只是歌声早停了。
黑眼珠滴溜溜转,直勾勾地盯着磨盘下的尸体,象在确认什么,又象在等什么,尾巴尖偶尔抖一下,扫落几片枯叶。
就在这时,周围几个没跑的老人突然静了静,嘴里的祈祷声停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梢。
只见树上的鸟儿翅膀猛地一振,金红羽毛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场碎金雨。
羽毛在半空化作点点金光,像撒了把星星。
光芒里,鸟儿的身形渐渐拉长、变宽,羽毛褪去的地方露出白淅的皮肤——不过眨眼的功夫,枝头的鸟儿竟变成了个穿着华丽丝绸的男孩。
男孩轻轻一跃,落在地上时,淡紫色的丝绸裙摆扫过尘土,露出的脚踝细得象根芦苇,却站得稳稳的。
他长得极好看,眉毛细得象画上去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描了淡红的眼线;
嘴唇红得象刚摘的樱桃,水润润的;皮肤白得能看见底下的青血管,透着点粉,偏柔美,半点没有镇上少年晒出来的黝黑和粗犷。
“父亲,妹妹,不要哭,不要伤心。”
男孩开口时,声音清脆得象风铃,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像冰珠子掉在玉盘上。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像被针扎了似的。
手指着男孩,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句囫囵话:“你!你……怎么会变成鸟?还杀了……杀了你母亲……”
“母亲?”男孩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把小刀子,又尖又冷,“她配吗?”
旁边的小女孩却突然丢下麦饼,饼“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她扑过去抓住男孩的裙摆,仰着小脸喊:“哥哥!是你吗?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我看到你变成鸟儿了!”
男孩低头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划过她辫梢,动作轻得象碰易碎的玻璃:“小玛莲,我回来了。”
“抓住他!”
一个络腮胡士兵突然大喝一声,手里的长矛“唰”地指过来,矛尖离男孩的胸口只有寸许,“巫师!竟敢在镇上杀人!”
童话世界的士兵就是有这么勇,大概是见多了会说话的动物、会走路的南瓜,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见得多了,胆子也练出来了。
其他士兵立刻围上来,长矛的寒光把男孩圈在中间,像围了个铁笼子。
男孩却没动,既没躲也没反抗,只是缓缓抬起头,清亮的眼睛扫过那些还来不及跑的人,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孩,一个都没漏。
然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唱起了那首鸟儿的歌,只是这次字字清淅,像冰锥扎进人耳朵,每个字都带着寒气:
“我的父亲啊,你吃了我,
我的母亲啊,你宰了我,
我的妹妹小玛莲啊,
她捡起我所有的骨头,
包在一条绸手巾里头,
埋在那棵杜松子树下。”
歌声落时,他突然攥紧拳头举过头顶,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举得高高的,明明白白地显示自己没有威胁。
同时,他对着士兵们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又透着股决绝,像拉满的弓:“我没有罪!”
“我只是在报仇!”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瘫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父亲!她把我剁碎了煮成汤,喂给你吃!你捧着碗喝汤的时候,嚼着我骨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有没有罪?”
中年男人象被雷劈了似的,“咚”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里露出的眼睛瞪得老大。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压抑的哭声,像被堵住了喉咙的野兽,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混着唾沫滴在尘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
“我吃了你的肉?我……我怎么会……”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几个没有逃跑的平民彻底炸开了锅,交头接耳的声音象潮水:“什么?我的上帝!竟有这么残忍的母亲!”
“怪不得前阵子总闻着他家飘肉香,原来是……”
“我可怜的小迈克!怪不得找不着了!”有个老婆婆抹着眼泪,捶着胸口直叹气。
士兵们举着长矛的手也顿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尤豫。
络腮胡士兵皱着眉,矛尖往下压了压,却没真的刺过去
男孩还举着拳头,眼泪不停地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再哭出声。
小玛莲拉着他的裙摆,仰着头对士兵喊:“我哥哥没罪!是那个女人坏!她还打我呢”
风从杜松子树的枝叶间穿过去,带着点血腥味,还有点麦饼的香气。
格沃夫扒着狼大哥的衣领,看着圈里的一切,突然觉得这童话世界,好象还是有点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