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罗先生，”林卫国用法语平静地开了口。
“你的钢笔。”林卫国没说别的客套话，直接把笔帽递了过去。
马尔罗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伸手接过笔帽，顺便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真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但眼神却特别镇定，身上有种不象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谢谢。”马尔罗道了声谢，语气很平淡，甚至有点不想搭理的意思。他觉得这可能就是个想找机会跟他套近乎的文学青年，这种人他见多了。
他把目光又转回到胜利女神象上，准备接着想自己的事。
但林卫国没走。
“断了骼膊的维纳斯，是让大家看一种不完整的、静止的身体的美。”林卫国看着雕像，像自言自语，但声音刚好让马尔罗听见，“但是没头的胜利女神，用她那要飞起来的翅膀，还有那种动起来的姿势，告诉我们人的意志是怎么样飞扬和不服输的。”
马尔罗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林卫国，眼神里全是震惊。
这句话，简直就是他自己在《无墙的博物馆》里内核想法的浓缩概括！他很确定，自己从来没在任何公开场合，用这么简单的话说过这个观点。
这个年轻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最深处的艺术想法？
“你是谁？”马尔罗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认真。
“一个从东方来的，您的读者。”林卫国微微弯了下腰，态度不卑不亢。
“我的读者？”马尔罗的眼神更尖锐了，“我的读者多了去了，但能一句话就说出我思想内核的，你是第一个。”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用一辈子去对抗一样东西吧。”林卫国说道。
“哦？我们都在对抗什么？”马尔罗的兴趣彻底被勾起来了。
“虚无。”林卫国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就象锤子一样，狠狠砸在了马尔罗的心上！
虚无！对抗虚无，用艺术，用革命，用人不服输的意志去对抗那个冷冰冰的、没感情的虚无，这不就是他这辈子写作和行动的最终主题吗！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个词，会从一个这么年轻的中国人口里说出来。
“你……你读过我的书？”马尔罗的声音有点干。
“我读过《人的境遇》，也读过《希望》。”林卫国平静地回答，“在《人的境遇》里，您通过主角的嘴说，‘一个人，不是他藏着掖着的东西，而是他做出来的事’。您相信，人的价值，就在于他反抗命运的行动本身。”
“在《希望》里，您又说，‘革命，不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因为谁也不知道好日子是啥。革命，是为了让人们能站直了，活得有尊严’。”
“所以，不管是去东方参加那场大革命，还是在西班牙开飞机打法西斯，您真正关心的，从来都不是革命能不能成功，而是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爆发出来的那种超越生死的，属于人的伟大和光辉。”
“这种光辉，就象这尊胜利女神象。就算她的头没了，骼膊断了，但只要翅膀还在，那种胜利的姿态就永远都在。这，就是您用来对抗虚无的武器。”
林卫国一口气说完，展厅里安静得可怕。
孙敏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已经听傻了。她虽然也收集了马尔罗的资料，但只是当情报看的。她根本想不到，林卫国能把那些零散的观点，串成一个这么宏大、这么深刻的思想体系，还用这种直击灵魂的方式，当着马尔罗本人的面说出来。
这已经不是“懂”了，这是灵魂上的共鸣！
而马尔罗，这个法兰西最骄傲、最敏感的大文豪，正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林卫国。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象被这个年轻人看穿了。他这辈子最私密、最深刻、最得意的思想，被人家几句话就扒得干干净净，光溜溜地摆在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知己的巨大狂喜！
“你……你……”马尔罗激动得嘴唇直抖，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林卫国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叫林卫国。一个……从新中国来的文化交流学者。”林卫国回答。
“文化交流学者？”马尔罗明显不信，“不，不！你不是！没哪个学者有你这样的见识！你更象一个……一个跟我一样，在黑暗里找光的革命者！”
就在两人情绪都有点激动时，林卫国的馀光，忽然看到展厅门口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两个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贼眉鼠眼地往里看，看到马尔罗和林卫国靠得很近，其中一个还急忙举起藏在报纸里的相机想偷拍。
他们的动作，看着就很不专业，很笨。
是t岛的人。林卫国心里立刻就有了判断。
看来，上次在日内瓦，赵凯把cia和克格勃耍得团团转，就这帮不专业的t岛特务，因为太菜了，反而没被卷进去。他们现在还象没头苍蝇一样，用最笨的办法跟着自己。
真是一群甩不掉的麻烦。但也可能，是一颗能利用的棋子。
林卫国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主意。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下身，正好用身体挡住了那个偷拍的镜头。同时，他看着马尔罗，压低声音，用一种有点无奈和抱歉的口气说：“马尔罗先生，看来，我们今天的谈话，得先停一下了。”
“为什么？”马尔罗正聊在兴头上，被打断很不满。
“因为，有些苍蝇跟过来了。”林卫国朝门口方向努了努嘴，“一些……不想看到我们站在一起高兴聊天的苍蝇。”
马尔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两个可疑的家伙。他是戴高乐身边的人，对这种盯梢监视很熟悉。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是漂亮国人？还是苏联人？”他冷冷地问。
“都不是。”林卫国摇摇头，“他们，来自一个被历史扔掉的，飘在海上的孤岛。一群活在过去，不承认现实的可怜虫。”
马尔罗立刻就明白林卫国说的是谁了。
“原来是他们。”马尔罗的脸上，露出一丝看不起的冷笑，“一群跳梁小丑。”他很清楚，戴高乐将军决定跟新中国建交，最不爽的，除了漂亮国，就是t岛那个所谓的“中华t岛”了。他们派特务来瑞士捣乱，太正常了。
“马尔罗先生，为了不给您添麻烦，我想我该走了。”林卫国说。他知道，跟马尔罗的第一次见面，目的已经达到了。自己在人家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知己”的种子。话说多了不好，现在最重要的是脱身，然后处理掉那些“苍蝇”。
“不！你不能走！”马尔罗却一把拉住他。
这位骄傲的文化部长，这会儿象个任性的小孩。他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进行灵魂对话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他走？
“几只苍蝇而已，难道我们两个，一个法兰西的部长，一个来自东方的革命者，还会怕他们？”马尔罗的眼里，闪着一种冒险家的狂热光芒。
“林，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来欧洲干嘛。”他已经直接叫林卫国的姓了，“今天晚上，你必须跟我吃饭！我们得接着聊刚才的话题！聊虚无，聊革命，聊艺术！”
“至于那些苍蝇……”马尔罗冷笑一声，“让他们跟着。我倒想看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说着，他竟然就这么拉着林卫国，大摇大摆地朝展厅门口走去，完全不理那两个已经有点慌了的t岛特务。
林卫国有点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这位大文豪，性格竟然这么……不按套路出牌。
不过，这样也好。他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近距离看看，这帮t岛特务，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也正好，可以开始给他们，准备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