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伯尔尼大学。
古老的礼堂里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学术气息。
来自欧洲各国的文学研究者、教授、学生,以及诗歌爱好者们,都聚集在这里,参加这场备受瞩目的欧洲现代诗歌研讨会。
林卫国和孙敏坐在礼堂中间靠后的位置。
他们今天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学者身份的装扮。林卫国穿着一件半旧的粗花呢西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孙敏则穿着一件素雅的格子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笔记本。
他们看起来,就象两个来旁听的普通东方留学生,毫不起眼。
她对林卫国昨晚突然决定的这个计划,还是有些不解。
他们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应该尽量低调,怎么反而要主动跑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公开场合来?
而且,去接触一个早已退出政坛的诗人,真的有用吗?
“他会来的。”林卫国很肯定地说道,“他虽然流亡了二十年,但他对故土的思念,对法兰西文化的眷恋,是刻在骨子里的。这种级别的文化盛会,他不会错过。”
林卫国没有向孙敏解释太多。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计划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在其他人看来,外交就是官员和官员之间的谈判,是利益的交换和妥协。
但林卫国不这么认为。
尤其是在和法国这样一个极度注重文化和历史传承的国家打交道时,有时候,文化的共鸣,比任何利益的许诺都更有力量。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能引起共鸣的“弦”。
研讨会开始了。
一位又一位的诗歌评论家和教授上台发言,用德语、法语、英语,分析着里尔克、艾略特、瓦莱里……
孙敏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而林卫国,看似也在认真听讲,但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主席台那个为特邀嘉宾留着的空位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上午的研讨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礼堂的侧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风衣,头发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的法国老人,在几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一出现,整个礼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但岁月似乎并没有磨去他身上的那种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融合了诗人的忧郁、外交家的瑞智和贵族的优雅的复杂气质。
一个活着的传奇。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台下的听众,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接下来的茶歇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想和这位文学巨匠说上几句话。
林卫国没有象其他人一样挤上前去。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个被人群包围的老人,象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林顾问,我们……不上去打个招呼吗?”孙敏有些着急。
“不急。”林卫国摇了摇头,“现在上去,我们只是他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说不上话。我们要等的,是一个能和他单独交谈的机会。”
“可是,哪有那样的机会啊?”
“机会,是创造出来的。”林卫国神秘地笑了笑。
茶歇结束,下午的研讨会继续。
下午的主题,是自由讨论。
听众可以就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向台上的嘉宾提问。
气氛很热烈。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被提出来,又被台上的专家们一一解答。
林卫国始终没有举手。
他一直在等。
终于,在主持人宣布只剩下最后一个提问机会的时候。
林卫国的手,缓缓地举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显眼,但在举手的人群中,他那张东方面孔,还是引起了主持人的注意。
“好的,那位来自东方的先生,请你提问。”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了他。
林卫国站起身,接过了话筒。
一瞬间,全场几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孙敏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林卫国却显得很平静。
他没有看主持人,也没有看台上的其他专家。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直直地落在了圣琼·佩斯的身上。
“我的问题,是想请教佩斯先生的。”他用一种极为纯正、流利的法语开口说道。
他的发音,让在场所有懂法语的人都愣了一下。
那不是在法国待几年就能学会的口音,那是一种带着古典韵味的,属于巴黎上流社会的标准法语。
“先生,请讲。”他开口说道。
“佩斯先生,”林卫国缓缓地说道,“您的长诗《阿纳巴斯》,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史诗之一。诗中描绘了一位伟大的征服者,带领着他的军队,穿越沙漠,跨过高山,去查找一片新的疆域,创建一座新的城邦。”
“很多人都认为,这首诗是您对自己早年在中国和亚洲腹地担任外交官时,那段潦阔壮丽经历的追忆和升华。”
“但我想问的是,”林卫国的声音顿了顿,变得低沉而有力,“诗中那位伟大的征服者,当他最终创建起那座梦想中的城邦之后,他是否也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和失落?”
“因为他发现,他虽然征服了土地,却无法征服时间。他虽然创建的功业,却终将随着岁月而化为尘土。那种作为‘先行者’的,不被同时代人所理解的,巨大的孤独感。这,是否才是您这首史诗真正想要探讨的内核?”
林卫国的问题,象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年轻人,竟然会对《阿纳巴斯》这首以晦涩难懂着称的长诗,有如此深刻、如此独特的理解!
他没有问那些关于修辞、关于意象的浅层问题。
他一开口,就直指这首史诗最内核的,关于权力、荣耀、时间与孤独的哲学思辨!
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读者能提出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知音,才能发出的叩问!
孙敏也听傻了。
她虽然也读过《阿纳巴斯》,但只是囫囵吞枣。她完全无法想象,林卫国是怎么能从那堆砌着华丽辞藻的诗句中,解读出如此深邃的哲学内函的。
主席台上,其他的几位专家也都面面相觑,他们发现,这个问题,他们根本没法回答。
而这位伟大的诗人,此刻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震惊和惊喜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台下的林卫国。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斗。
《阿纳巴斯》,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秘密的写照。
他诗中的那个征服者,原型就是他自己。
那个在外交舞台上纵横捭合,试图为法兰西创建新的秩序,却最终因为不愿与纳粹同流合污而被迫流亡的,孤独的先行者。
这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是他一生都无法向外人言说的痛。
他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读懂他。
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
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竟然用一个问题,就精准地刺穿了他隐藏了几十年的,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你……”斯张了张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卫国。”林卫国平静地回答。
“林卫国……”斯在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看着林卫国,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不带任何客套的笑容。
他没有直接回答林卫国的问题,而是对着他,缓缓地说道:
“年轻人,研讨会结束后,请你留一下。”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
“关于诗歌,也关于……孤独。”
所有人都用一种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林卫国。
天啊!
这是一种何等的荣耀!
孙敏也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
她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看着台上那个对林卫国露出欣赏笑容的老人,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一脸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年轻领导。
她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林卫国所说的“创造机会”!
他用自己对法国文化那深不可测的理解,成功地,为自己,也为这次绝密的“晨曦”行动,敲开了一扇最意想不到,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大门!
一场精心设计的“偶遇”,成功了。
而一根来自诗人的,沉甸甸的橄榄枝,已经稳稳地,递到了林卫国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