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国回到苏欧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原来的角落，而是先去了王稼祥的办公室。
任命文档还没正式下来，但消息已经象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外交部的每一个角落。
一路上，所有见到他的人，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站到一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探寻，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
林卫国能感觉到，这些目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大家看他，是看一个“有背景、有才华”的年轻人，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好奇。
现在，他们看他，是在看一个冉冉升起的“大人物”。
不到二十岁的副处长，这个头衔的分量，足以压得部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喘不过气来。
“回来了？”王稼祥看到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语气和往常一样，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郑重。
“下午干部司就会把正式任命送过来。‘综合战略研判处’的牌子，明天就能挂上。办公室也给你们准备好了，就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
王稼祥的安排，干脆利落，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司长，谢谢您。”林卫国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他知道，为了给他争取到这个独立王国，王稼祥肯定顶住了不小的压力。
“别谢我，这是你自己挣来的。”王稼祥摆了摆手，“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这个‘战略处’，打算怎么搞？人，你打算从哪儿要？”
这才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新部门，能不能立得住，关键就看第一批人。
“司长，我想先看看咱们司里所有人的文档，特别是那些……不太合群的。”林卫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稼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卫国的意图。
“你想……用那些刺儿头？”
“我不需要听话的绵羊。”林卫国的回答很直接，“我需要的是能独立思考，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狼。哪怕他们脾气臭一点，性格怪一点，都没关系。只要有真本事，我就能用。”
他脑子里想得很清楚。
他要组建的，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行政班子，而是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为国家战略提供决策支持的顶尖智囊团。
这样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棱角，在传统的官僚体系里，他们可能活得很压抑，甚至被排挤。
但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宝藏。
王稼祥看着林卫国，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有魄力！”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大串钥匙，“这是文档室的钥匙。从今天起，苏欧司所有的人事文档，对你开放。你看上谁，直接跟我说，我来给你办手续！”
这授权，不可谓不大。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王稼祥的语气又严肃起来，“用人，如用刀。用好了，削铁如泥。用不好，伤人伤己。特别是那些刺儿头，个个心高气傲，你想让他们真心为你所用，光有职位和权力，可不够。”
“我明白。”林卫国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
他当然明白。
想收服这群野马，必须要有能让他们彻底服气的本事。
而这，正是他最不缺的。
从司长办公室出来，林卫国拿着钥匙，径直走向了文档室。
他没有回原来的办公区，他知道，那里已经不适合他了。
他现在是副处长，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盯着。
与其回去接受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不如抓紧时间，为自己的新部门，挑选第一批“开国元勋”。
文档室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的味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无数人的青春和过往。
林卫国没有急着去翻那些光鲜亮丽的履历，他直接走到了最角落的一个柜子前。
这个柜子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标签上写着两个字：“待议”。
在机关里，“待议”通常意味着几种情况：犯过错误，等待处理的；能力不足，准备清退的；或者，就是性格太差，得罪了领导，被彻底打入冷宫的。
林卫国要找的，就是第三种人。
他打开柜子，一份份地翻阅起来。
这些文档的主人，大多都有着相似的“评语”：思想偏激、不服从管理、个人主义严重、群众关系差……
但在这些负面评语的背后，林卫国却从他们曾经的工作成果里，看到了一些闪光点。
比如，一个叫赵建国的，四十多岁，因为在一次内部讨论会上，公开顶撞了当时的一位副司长，被发配到资料室整理了五年旧报纸。但他的文档里，有一篇十年前写的关于“欧洲煤钢共同体”的分析报告，里面对未来欧洲一体化的趋势判断，精准得可怕。
再比如，一个叫孙敏的女同志，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精通法德两门外语，但因为性格孤僻，不善交际，在处里一直被当成可有可无的翻译工具人。
林卫国的手指，在一份份文档上划过。
他的大脑，就象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迅速地分析着每个人的优缺点，以及他们未来在自己团队里，可能扮演的角色。
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份文档上。
文档的主人，叫李赫。
年龄：五十二岁。
职务：一处，主任科员。
履历很简单，二十多岁就进入外交部，在苏欧司一处，一干就是三十年。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熬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科员。
而他的评语，更是简单粗暴，只有一句话：“此人业务能力平庸，思想僵化，建议提前内退。”
建议人，是钱立伟。
林卫国看到这个名字，嘴角不由得扯了一下。
钱立伟当初想给他下马威，让他去整理旧报纸，现在自己成立新部门，倒是要感谢他，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多“宝藏”。
一个能在苏欧司一处这种内核部门，干了三十年的人，业务能力会“平庸”？思想会“僵化”？
林卫国不信。
这里面，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继续往下翻，终于在文档袋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手写的“情况说明”。
时间，是十五年前。
内容，是关于一次中苏边界谈判的预案分析。
当时，李赫作为小组成员，提出了一个和主流意见完全相悖的方案。他认为，在某个争议地区的归属问题上，我方不应该执着于法理上的争辩，而应该跳出问题本身，用另一个方向的利益交换，来达成目的。
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无疑是“离经叛道”的。
报告的最后，是当时处长的批示，字迹龙飞凤舞，充满了斥责：“投降主义！毫无立场！异想天开！”
而那个处长，正是当时还年富力强的，钱立伟。
林卫国看着这份情况说明，眼睛，却越来越亮。
十五年前，就能提出用“利益置换”来解决领土争端的思路！
这个李赫，不是思想僵化，他是思想太超前了！超前到他那个时代的领导，根本无法理解！
这样的人，竟然被钱立伟那个蠢货，当成废物，压制了整整十五年！
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林卫国的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既是为李赫感到不平，也是为国家错失这样的人才而感到惋惜。
就是他了！
自己战略处的第一个兵，就要他！
林卫国合上文档，他甚至没有再去翻看其他人的。
他知道，一个能忍受十五年屈辱和埋没，却依然没有离开这个岗位的人，他的内心，一定有一团不灭的火。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到这团火，然后，亲手柄它点燃！
林卫国走出文档室，回到了苏欧司一处的办公区。
办公室里，依旧是那副忙碌又压抑的景象。
同事们看到他，纷纷站起身，局促地喊着：“林……林副处长。”
称呼，已经变了。
态度，也变了。
林卫国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钱立伟以前坐过的位置，现在空着。据说他自从那天“社会性死亡”后，就一直请病假，再也没来上过班。
而在那个位置的旁边，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正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文档的老人，进入了林卫国的视线。
他整理文档的动作，很慢，很机械，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周围的喧嚣，同事们对林卫国的躬敬，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被遗忘了十五年的，孤独的世界。
林卫国迈开步子，在整个办公室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角落，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