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外交部一间高度保密的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长条会议桌的一端,坐着即将率团出征的刘振东副部长。他的身边,是苏欧司司长王稼祥。
桌子两侧,坐着七八名神情各异的干部。他们,就是这次临危受命,即将飞往莫斯科的代表团内核成员。这些人无一不是外交战在线的老兵,个个履历光鲜,经验丰富。
林卫国坐在王稼祥的下首,安静地看着手里的资料,这是他连着两个通宵,为这次行动准备的预案和情报分析。
刘振东清了清嗓子,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同志们,情况的紧急性和重要性,我就不再重复了。”刘振东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次去莫斯科,我们是虎口拔牙,是刀尖上跳舞。任务只有一个:把我们的同志,堂堂正正地接回来!同时,在边界问题上,寸土不让!”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压力。
“下面,我介绍一下代表团的人员构成。”刘振东顿了顿,拿起一份名单,“我担任团长。王稼祥同志作为后方总协调,坐镇北京。代表团的首席顾问,由政策研究室的李卫民同志担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点了点头。
“代表团的副团长,由苏欧司的孙建军同志担任。”
一个五十多岁,国字脸,表情严肃的男人也微微颔首。这位孙建军,是苏欧司的副司长,也是俄语翻译出身,在部里是公认的俄语专家和谈判老手。
刘振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卫国的身上。
“考虑到这次任务的特殊性,对翻译工作的要求极高。原定的首席翻译张教授因病住院。经部里研究,并报中央批准,决定由苏欧司的林卫国同志,担任本次代表团的首席翻译,同时兼任团长顾问。”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林卫国身上。
首席翻译?兼任团长顾问?
开什么玩笑!
在场的人,哪个不是在外交战在线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几十年?林卫国是谁?一个刚从学校破格提拔进来的毛头小子!就算有点才华,可这是去莫斯科,是跟苏大哥人真刀真枪地干仗!这需要的是经验,是资历,是镇得住场子的气度!让他当首席翻译?这不是胡闹吗?
林卫国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他抬起头,平静地迎向那些怀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想让这群心高气傲的老资格服气,光靠领导的任命是没用的,必须拿出真本事。
“刘副部长,我有个问题。”
果然,有人坐不住了。开口的,正是那位副团长,孙建军。
他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不是质疑组织的决定。只是,这次任务非同小可,翻译工作是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谈判的成败和同志们的安危。林卫国同志……太年轻了。我担心,他能否承受得住这种压力。”
他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不信任他。
刘振东面无表情,他看了一眼王稼祥,又看了一眼林卫国,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林卫国自己必须面对的考验。如果连自己内部的质疑都摆不平,那到了莫斯科,更不可能指望他能对抗苏大哥人。
王稼祥也稳如泰山,他对自己亲手推荐的人有信心。
林卫国放下了手中的文档,站了起来。
“谢谢孙副团长的关心。”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淅,“我明白您的顾虑。经验和资历,我确实有所欠缺。不过,我认为,对于翻译工作来说,比经验更重要的,是对语言的精确掌握,以及对对手的深入了解。”
“哦?”孙建军眉毛一挑,嘴角带上了一丝考教的意味,“说得好听。那我就想请教一下林卫国同志,你对俄语的掌握,到了什么程度?你知道‘熊的服务’这个词,在不同的语境下,应该怎么翻译吗?”
这是一个典型的俄语俚语,字面意思是“熊的服务”,引申义是“帮倒忙”。但根据说话人的身份和语气,可以有十几种不同的翻译方式,从善意的调侃,到恶意的讽刺。
会议室里几个懂俄语的人,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这是老翻译考校新人的经典题目。
林卫国心里笑了。太小儿科了。
“孙副团长,这个问题,要看是谁在说。”林卫国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是一个知识分子,在私下场合,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说起,我会翻译成‘好心办了坏事’或者‘弄巧成拙’。”
“如果是一个官员,在会议上,用来指责下属,语气严肃,那应该翻译成‘添乱’,或者更严厉一点,‘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而如果,是在谈判桌上,一个苏大哥外交官,皮笑肉不笑地对我们说,‘我们不希望提供任何熊的服务’,那这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他真正的意思是:‘别指望我们帮忙,我们不给你们下绊子就不错了’。我会直接向团长报告:对方意图不善,可能要采取破坏性行动。”
一番话说完,孙建军的脸色微微变了。
林卫国的回答,不仅精准,而且远远超出了语言的范畴,进入了心理和策略的层面。这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翻译的水平了。
“哼,只是纸上谈兵。”孙建军嘴上还不服软,“你对苏大哥的了解又有多少?外交部的二号人物,安德烈·葛罗米柯,他的谈判风格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他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他这是在用自己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来压林卫国。葛罗米柯,人称不先生,以强硬和死板着称,是全世界外交官最头疼的对手。
林卫国笑了。这正撞他枪口上了。
“孙副团长,您说的葛罗米柯先生,我恰好花时间研究过他。”林卫国走到会议室的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外界都说他是‘不先生’,认为他死板、僵硬。但我认为,这只是他的伪装,是他用来消耗对手耐心,逼迫对手先亮底牌的策略。”
“他真正的风格,可以总结为八个字:极限施压,突然妥协。”
林卫国在黑板上写下这八个字。
“至于他的口头禅,他在公开场合,最喜欢说的是这是非建设性的。但在非正式,或者他认为自己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少被人注意到的习惯,他会下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然后说一句让我们回到事实上来。”
林卫国模仿着葛罗米柯的语气和神态,将那句俄语说得惟妙惟肖。
“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要抛出他准备好的,最致命的那个陷阱了。”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孙建军的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跟葛罗柯米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他从来没有象林卫国这样,把对方的心理和习惯,剖析得如此透彻,如此入木三分!
这哪里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这分明是一个比自己还了解对手的老狐狸!
刘振东的眼中,闪铄着兴奋的光芒。他知道,王稼祥的推荐,没有错!这个林卫国,是真正的国之重器!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好!分析得好!”刘振东大声说道,“我看,关于首席翻译的人选,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林卫国同志的能力,足以胜任!”
他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现在,我以团长的名义宣布,代表团内部,任何人不得再质疑这个决定!从现在起,林卫国同志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们要拧成一股绳,枪口一致对外!谁要是敢在内部搞小动作,拖后腿,别怪我刘振东不讲情面!”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再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异议。
孙建军默默地坐了下去,脸色灰败。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各自去做准备。
林卫国正准备走,却被刘振东叫住了。
“卫国同志,你等一下。”
刘振东走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你今天,干得漂亮。给了某些老同志,上了一课啊。”
“刘副部长,我只是就事论事。”林卫国谦虚道。
“你不用谦虚。”刘振东摆了摆手,“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们外交队伍,需要的是你这样的新鲜血液,是能打硬仗的尖兵!不是那些只会抱着资历本,倚老卖老的老油条!”
他拍了拍林卫国的肩膀,语气变得郑重。
“去莫斯科,你不仅仅是我的翻译,更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脑子!我需要你随时提醒我,苏大哥人可能布下的每一个陷阱。”
“是!保证完成任务!”林卫国挺直了胸膛。
“好,去准备吧。”刘振东点了点头,“两天后,我们在机场集合。”
林卫国走出会议室,心中一片澄明。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踏上飞往莫斯科的飞机那一刻,才算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