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虽则收下了东旭那满满一车的‘薄礼’,心下却如同揣了只活兔,七上八下。
他并非对东旭本人或是其学问有何微词,恰恰相反,正是因那日书房一席谈,窥见了东旭学问冰山之一角,那将儒家精义与地缘利害冰冷勾连的宏论,已然令他心生敬畏,觉得女儿能拜在此人门下实是机缘匪浅。
他之所以让铁门仆役带回‘切勿张扬’的口信,纯粹是因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了。
李清照这三个字,在汴京城内本身就是‘麻烦’的代名词。才名、酒名、乃至那份不羁的名声,若再与一位背景神秘、学问不俗的商贾师傅牵扯在一起,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非议。
李格非心下也不免嘀咕:‘以东昕时之能,若真想传道授业,何愁寻不到那些天资聪颖的少年才俊呢?’
偏生看上了自家这个除了才华便是“吃喝赌抽”样样精通的女儿?
那一肚子学问,便是寻个山野书院开坛讲课,假以时日只怕也能教出几位震动朝野的人物来。
他这边忧心忡忡,那边的李清照却已是万事不管了。
清晨,天光甫亮,她便换上了往日去太学旁听时常穿的那套月白色圆领襕衫,头戴同色方巾,作一副清俊士子打扮。
也不唤车马,只命仆役牵来父亲那匹温顺的老青驴,便携着侍女赵雀儿,两人骑着驴悠悠然出了府门,打算就这般穿城过巷,直往汴京东南外的清明坊去寻她那新拜的师傅。
赵雀儿跟在驴旁,看着李清照方才出门前又就着酱菜饮了半盏新熟的酒酿,忍不住小声劝道:“娘子,这清早起身,尚未用朝食便空腹饮酒,恐伤脾胃……再者,初次正式去师傅门下求学,若带着一身酒气,只怕……有失礼数吧?”
李清照正眯着眼感受晨风拂面,闻言浑不在意,反手拍了拍悬在驴鞍旁的酒葫芦,笑道:“此乃新丰酒,性极柔和,饮之只觉浑身暖融,何来伤身之说?人生在世,若连这点口腹之欲都要诸多克制,岂不是无聊了?”
她尚未经历家国剧变,南渡后的凄惶与借酒浇愁的沉痛距离此刻的她无比遥远。此刻的她,仍是那个活在承平年代、意图将生活过成一首恣意诗词的汴京才女。
赵雀儿暗自叫苦,知道劝也没用。
她自小跟随李清照,娘子读的书,她跟着翻过;娘子玩的投壶、双陆,她在旁计过分;娘子结交的名士才子,她也混了个脸熟。
奈何天资所限,赵雀儿都只学了个皮毛,杂识倒积累了不少,连带也沾染了几分文人不拘小节的习气,更练就了一身替娘子遮掩善后的本领。
此刻她见劝不动,也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只盼路上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你啊,想太多了。”李清照见赵雀儿一脸愁容,反而安慰起她来,道:“你且放宽心。我那师傅,你那日在他家也见了,那等陈设器用,岂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便是我往日去外祖父(指王圭)府上,也未曾见过那般既新奇又雅致的物件。这般人物,家中岂会少了美酒佳肴?依我看来,但有才学本事之人,多半也懂得享受,断不会因我饮些酒水便见怪的。”
赵雀儿听她这般说,想想那铁门宅院内的光景,倒也信了几分,只是心下仍有些惴惴。主仆二人,一驴双骑,晃晃悠悠行在汴京清晨的街道上。
赵雀儿总觉得周遭行人投来的目光有些异样,李清照却安之若素。她在太学旁听已久,这些查探她的目光早已习惯,这点打量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罢了。
待得穿过巍峨的上善门,出了汴京东南角子门,踏入清明坊地界,周遭景象霎时为之一变。
城内那种属于天子脚下的雍容闲适、慢条斯理瞬间被一种蓬勃旺盛、争分夺秒的活力所取代。
坊市之间,人声鼎沸,车马骈阗,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船夫号子声交织成一片,比城内瓦市不知喧闹几许。
此处临近汴水码头,四方商旅云集货物周转如流,更有朝廷几大官仓坐落左近,往来巡查的军士身影也较他处更为频繁,无形中倒也维持了此地一种粗粝而有序的治安。
这世道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老百姓的生活该过的还是要过的。
“娘子你听!”赵雀儿颇觉新奇,扯了扯李清照的衣袖,“这城外的市井,比城里头还要喧闹几分呢,仿佛人人都有劲头似得!”
李清照以往甚少涉足这东南城外的坊市,她去的集市比较多的是相国寺那边。那边有更多稀奇古怪的玩物收藏品,跟能够吸引到她的注意。
而清明坊此地龙蛇混杂,多的是行商坐贾脚夫力役,以及囊中羞涩暂居于此的外乡人。
她往日即便出游玩耍,也多是在城西金明池、琼林苑等雅致去处,或随士子友人至近郊名园赏玩,对此地印象模糊。
然而今日观之,却察觉出些许不同。
“雀儿,你且看这脚下之路。”李清照轻提缰绳,让毛驴放缓脚步,开口道:“我前几日来时心神不属未曾留意,没想到这坊间道路似乎经过特意平整夯筑?风雨过后,竟无多少泥泞坑洼,行车走马反倒比城内有些御街还要平稳些。”
这并非李清照错觉。
东旭既在此立足,少不得要经营周边环境,他花了些钱帛疏通关节,将清明坊主要道路的维护之责揽了下来,名为“捐输助役”,实则是为了方便自家货物运输与人员往来,顺带也赚些官府的贴补。
赵雀儿经她提醒,低头细细一看,诧异道:“果真如此!这路面竟比御街还要平整些!中间还立了石桩,将道路一分为二,往来车马各走一边井然有序。”
她所说的石桩,正是东旭仿照现代交通分隔理念设置的简易路界,虽无明确法规约束,却也引导了车马人流提高了通行效率。
这等细致处,绝非寻常只知在皇城根下百官眼前做表面文章的开封府胥吏所能想到。
道路两旁,早市正酣。
各色食摊栉比鳞次,有刚出笼的包子、炸得焦脆的油饼、香气四溢的羊肉胡饼、还有那用各式果子、香料熬煮的饮子……种种香味混杂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李清照本是饕餮客,闻得此等香味不觉食指大动,腹中馋虫也被勾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除了那个沉甸甸的酒葫芦,钱囊却是瘪瘪的。
‘唉……’
她在心中暗叹一声,强行压下立刻下驴大快朵颐的冲动。
‘可不能再贪嘴了!前日试新衣裳,腰身竟紧了半分!若再这般下去,岂非要步了表姐的后尘?上元节与表姐同游,竟被那卖馉饳儿(馄饨)的老婆子误认作有孕在身,还硬塞了个软垫给她!’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那诱人的食欲驱散。
李清照心中打定主意,今日这朝食说什么也要去师傅东旭那里蹭上一顿。以她过往经验,但凡是家资丰厚、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家,饮食上断不会苛待自己。
更何况,她那师傅本就是靠着腐乳这等庖厨妙物起家,于吃食一道定然更有钻研!
想到此处,她精神一振,轻叱一声催促着胯下老驴,向着记忆中那座临河而建可俯瞰虹桥盛景的铁门大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