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初立,乾坤未定,庙堂上的老狐狸们也都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
蔡京的去留,在偌大的官场中,实际上并未激起太多涟漪。
大家伙心里也都清楚,先帝哲宗既崩,曾权倾一时的新党倾颓只在旦夕之间。
所谓新旧党争,看似势同水火,然纵观本朝党势兴衰起伏,何曾有一刻能真正超脱皇帝的掌舵?
两派相争,究其根本,不过是国朝积弊之下,或欲集权于中枢,或愿放利于地方的两种路线罢了。
每逢时局维艰,官家自会权衡,择一党以安天下,另一党则难免成为平息物议的牺牲。
新党之中,亦非尽是激进派的。
如中书舍人、右正言左司谏张商英者,便属其中较为持重之流。
他深知哪些是新法之中维系国库所必需,然不可久用的霹雳手段,哪些又是可垂之久远、泽被后世的良法国策。
在其眼中,自身虽非宰执重臣,却也比那蔡京之辈清白许多。
蔡京在张商英眼中,亦不过是仗着章敦之势,行狐假虎威之实的宵小。单单说蔡京在章敦手下的行径,与史上里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酷吏又有什么差别呢?
蔡京欲在倾复前寻一栖身之所,此事在新党内部并非秘密,毕竟有这样想法的新党人士多了去了。
例如,另外一位章敦曾经的手下悍将曾布曾子宣,此时的他已经成为向太后忠臣了。
然张商英于自身前途之外,尚有一桩心事未了,那便是孝顺一下肘击了大宋多年的黄河母亲!
去岁,元符二年,黄河于内黄口再次决堤,汹涌黄流竟将古之大禹庙宇一并吞没。大禹只怕都有重生复活过来重新治河的心思了。
在这雨水本应渐稀的年头,酿成如此巨灾,实乃人祸胜于天灾。
追根溯源,乃是元佑八年(1093),有人不顾前朝回河之惨痛教训,暗中于北流河道修筑软堤堰,妄图再行回河之举,终致今日恶果。
自此,黄河彻底北流,经界河入海,东流故道尽废。此事于当时已染恙在身的先帝而言,不啻为一记重击,或也因此加剧了圣体沉疴。
张商英欲在离任前,奏请修复河北诸路,尤其是平恩一带(今邯郸邱县)的黄河埽工,既是为民请命,亦存了几分弥补憾恨以求身后名,或……仅是稍安己心之念。
但这是什么时候大家心里也都清楚的很,兄弟们忙着党争呢,没空管河北人会不会被黄河母亲肘击。
关乎生民水利的实务,在朝堂党争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官家、太后、乃至满朝朱紫,此刻目光皆在保住自身的位置,谁管你黄河决口不决口的事。
张商英已存辞官之心,准备以此作为政治生涯最后一点亮光。
但此刻,他却被一异象吸引了注意力。
蔡京,那个平日在新党中上蹿下跳最为活跃的家伙,今日竟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发,默然如同泥塑!
“前日私会,尚慷慨激昂要共保绍述之政,今日何以缄口如瓶形同认输?”张商英心中疑窦丛生,一道灵光闪过:“莫非……此獠已暗中投靠了新主子?”
他越想越觉可能。
以蔡京之书法精妙,绘画鉴赏功力,正投了新官家赵佶所好!以此技艺邀宠,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蔡京身为新党旗帜人物之一,新帝欲立威,必寻新党持旗呐喊的人开刀,蔡狐狸岂能不知?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改换门庭,又不是曾布那种为了官位连脸都不要的人。
而他的弟弟蔡卞,身为先帝耳目专事纠劾,早已自绝于士大夫群体,下场只怕更惨。
想通其中关节之后,张商英决意下朝后先去寻那蔡卞探探口风。
蔡卞虽亦属新党,但为人较其兄刚直,且身为先帝孤臣此刻失了先帝依仗,正因如此蔡卞的话反倒更为真实可信一些。
散朝的钟磬声馀音未绝,官员们各怀心事,鱼贯而出。
一场无声的奔竞,于此伊始。
李格非归心似箭,府邸离御街不远,他匆匆换下朝服,不敢动用过于显眼的车驾,只命仆役备了一辆青篷小车,便心急火燎地直往城外清明坊的铁血大旗门奔去。
‘该死的商贾子,竟然敢装腔作势骗老夫的女儿,看我不抓住你的把柄将你扭送开封府!’
李格非一想到自己那好闺女有可能被骗,那是灼心一般的痛苦啊!
哪怕是拼了这官位子不要,哪怕是被告到开封府,他也要上去给东旭饱以老拳!
蔡京则显得从容许多。
他回府后,不慌不忙地更衣,精心挑选了几样礼物,尤其将从米芾处得来的几幅珍贵画作仔细包裹,方才登车启程。
此行,关乎身家前程,礼数必须周到。
而张商英,既无李格非的家务焦灼,亦无蔡京的深远图谋,他只想尽快找到蔡卞问个明白。
若蔡氏兄弟果真寻得了退路,何以忍心抛下昔日“同袍”?
还能继续在朝中当官这种好事竟然不叫我一声?
却说蔡京马车辘辘行过御街。
车厢内,他紧握着那盛放画轴的锦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已是汗渍濡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压低声音,在车内恨恨自语道:“官家竟将韩忠彦那老朽召回朝堂!他已年逾古稀,风烛残年,官家就不怕他死在赴任的半道上么!”
他怒骂的对象,仅限于韩忠彦,字字句句皆不敢稍涉御座之上的那位。
新帝此举用意他岂能不明?这是要借韩忠彦之手,行清扫之实。
皇城司的探子或许无处不在,连这跟随多年的车夫,在此风雨飘摇之际也未必可靠。
思来想去,竟是那清明坊的东旭虽贪财弄权,其野心却一目了然,反倒让人安心几分。
“唉,看来我蔡元长,天生便是做‘奸臣’的料了。”
他自嘲地苦笑,为了权位他已决心不惜一切。
谁能保他官身,谁便是他效忠之主!
思忖间,马车缓缓停稳。车夫在外躬敬禀道:“相公,清明坊到了,铁血大旗门就在前方。”
蔡京深吸一口气,敛去面上所有惶急,换上一副沉稳雍容之态。
他整了整衣冠方欲起身,车帘已被仆从掀开。
他弯腰落车,靴底刚踏上清明坊略显粗粝的石板路面,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前泥地,身形便是微微一滞。
不对!
此地有一道新鲜的车辙印记,深浅分明,绝非旧迹。
有人,竟抢在他前头,来与那东旭暗通款曲了!
蔡京眼眸微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袖中的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几分。
‘难道昕时兄竟然在此事上要行广撒网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