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厅内烛火摇曳,将李格非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立在厅中,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李清照的指尖微微发颤。
“给我去宗祠里面跪着!”这一声怒喝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走。
李清照垂首跪在青石砖上,烛光在她纤密的睫毛上投下浅影。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爹,我们宗祠在老家,没有搬过来……”
汴京寸土寸金,想要在汴京专门开个地方来树立宗祠的牌子,那简直是要了李格非的老命了。
这种情况下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李家宗祠了。
“我……我……嗝……!”
李格非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咳嗽起来。他原本还琢磨着的让李清照知道错了,事后他豁出去这一张老脸去找人家东家赔了不是也就过去了。
毕竟李清照醉驾撞船在先,对方不仅未追究还赠船代赔,于情于理都已仁至义尽。大宋的判例里面也不是没有针对醉驾的相关案例。
可现在最吊诡的情况是李清照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竟然真的认为那个商家子有才学。
“你可知那东旭是何等人物?”李格非强压怒火,在厅中来回踱步,“当初他想去米元章府上献画,结果到门外遇到米元章却连正主都未曾认出,闹出好大笑话。其画作虽重形构,却失气韵,书法虽有颜骨赵姿,又无风骨,分明就是个半吊子!”
不但如此,米芾当时‘不忍’这样的人才埋没,最终将其推给了认识的朋友蔡京。
谁都未曾想到的是,东旭此人攀附这些人之后迅速飞起,其腐乳一下子卖到了宫廷之中,甚至还跟内廷宦官勾搭上了关系,与各大的酒楼有了合作。
扩张速度令人咂舌,完全出乎了当初米芾的预料。就连现在的李格非家中还备上了几罐腐乳。
作为盐类替代品来说,腐乳甚至已经开始逐渐渗透到了原本精盐的位置上,听说远在海南的苏轼还创作了一道‘苏轼腐乳肉’的菜。
吃腐乳肉的时候李格非那是一个哐哐的乱造,因为这东西真的要比精盐便宜很多,而且腐乳肉那也确实是真的好吃。
但若真的让自家闺女去找那个攀附权贵的老板拜做师傅,那就是决然不行的了!
李格非痛心疾首地看向女儿,说道:“他那‘铁门腐乳’如何发迹?不过是走通了内廷的门路!此等钻营之辈,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李清照闻言俏脸涨得通红,挺直脊背说道:“爹爹!师傅所问五题,涉及人性本源、万物异同、是非之辩、格物致知,皆切中儒学要害。女儿虽不敢说对答如流,却也窥见其中深意。譬如‘格物’一问,师傅以为当以‘正’释‘格’,以‘事’释‘物’,格正意念所在之事。这等见解,岂是寻常商贾所能及?”
“为何您就不相信女儿呢?”
李清照的辩解让李格非更是两眼一翻差点过去了。
他哆哆嗦嗦的指着李清照,差点就要大喊出来‘蠢货’二字,多年来的为官素养勉强压住了自己爆粗口的欲望。
李格非拂袖斥道:“荒唐!这等似是而非的命题,分明是佛道蛊惑人心的伎俩!先以难题震慑,再故作高深,这般手段,朝堂上见得还少吗?”
“你若是男子参加科举之后便肯定明了这些手腕的。”
“他只给命题,不给答案,然后装作是心思莫测,似乎认同又似乎不认同的样子。钓着你的心神,最终来达成自己那竖立伟岸的形象目的。”
“那不是什么高才,只是一个心思深沉的掮客啊!他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科举入仕?偏偏要行商贾之事?”
李格非苦口婆心的想要劝回自己的女儿。
东旭此人发达路线在很多人的眼中并非是什么特殊例子,在大宋这商业市场之中也是常见的操作,唯一可能有些怪异的也就是那铁血大旗门的店名号了。
但这些都尚未看得出来东旭本人的本事,因此李格非并不相信真要是经史子集才华无双的存在,那为什么不去科举呢?不去科举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李清照感觉自己被侮辱了!
她身为京城第一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经史子集无一不晓,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这么简单就被东旭骗的事实!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李清照也必须要让自己亲爹走一趟才行!
她反驳道:“天下能人隐士那么多,父亲怎可因师傅经商就轻视于他?昔年范蠡泛舟五湖,管仲也曾为商。徜若科举真能网罗天下英才,为何燕云未复?为何夏辽屡犯边境?”
“要么就是你们这些朝堂之上的人不出力,要么就是官家没有选到民间真正有才华的人身上!”
“做人做事当眼见为实,爹爹!您怎可因为师傅的商贾身份,就对其才华直接否定了么?您要是不信!那就跟我一起去跟师傅辩上一辩,打打擂台找回您的场子!”
“放肆!”李格非怒极反笑,“让为父去与商贾辩论?成何体统!”
他是谁?他即便是外放也是一路大员,在京城更是礼部员外郎,即便是章敦这样独相让李格非给他打工,李格非都敢撂担子不干。
现在竟然因为自己女儿一番话,自己就要放下官员脸面去跟一个商贾子打擂台,比试什么才华本事?!
哪怕是打赢了,只怕他李格非都要成为朝堂上的笑话了。
逆女啊!真正好逆女啊!
李格非气得浑身发抖,忽然瞥见侍女手中的鸡毛掸子,一把夺过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
他李格非就算是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将李清照这个逆女给抽清醒回来!
李清照登时就骇了一跳,连忙起身逃跑躲在了自家房柱后面,就要上演一套秦王绕柱的场面。
王氏与李迒也被这场面给惊到了。
眼看一场家庭乱战在即。
“李格非!你疯了不成!”王氏又急又气,“清照若有闪失,我定与你没完!”
李格非被自家娘子这一声呼唤卡了半晌,一时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相公,”王氏一看有效连忙上前轻抚他的后背,温言劝道:“清照性子倔强,强压反倒适得其反。不如私下去见见那位东家,若是真有才学,此事再从长计议;若是欺世盗名之辈,正好让清照看清真相。”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就是人家东家被你女儿撞了船又被污为贼酋心头有气罢了!”
“你这么动手,人家还没有放消息,你自己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
李格非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女儿那躲在柱子后的倔强小脸上。
他扔掉手中的掸子,长叹一声颓然坐回太师椅。
李格非都四五十的人了,差点就要被自家闺女气的直接送走,真要是背气过去了连找人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罢了。”他对李清照挥挥手,无奈道:“你且回房思过,为父亲自去会会你那位‘师傅’。”
李清照眼中闪过惊喜,正要开口却被父亲抬手制止。
李格非正色道:“现在,你给我回去禁闭!禁牌!禁酒!”
李清照面色一瘪,却也不敢再多反驳什么。她心中惴惴不安,多少也听进去了自己父亲的话。
万一……万一东旭真要是那种装神弄鬼的家伙怎么办?
李清照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人在才学上给骗了,那是真是连跳汴河的心思都有了。
待女儿退下后,李格非独坐厅中,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女儿心中还不如门外的一个商贾子有才华,那才是一个满肚子都是腐乳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