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闻言,只觉耳中嗡鸣,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是何言?
一个清明坊的腐乳店东主,竟敢夸口能助他重返朝堂,再入汴京为官?
莫不是他今日饮酒过量,以致幻听?难不成你以前对我的巴结都是装出来的?
可方才东旭与他详谈时展现的对汴京百业的熟稔,分明不是信口开河之辈,断不会在仕途这等大事上与他戏言。
正因如此,蔡京心中更是惊疑不定,甚至暗自揣测东旭是否在皇宫大内安插了眼线。
沟壑难填啊!
他蔡京不过是来此借酒消愁,怎就遇上了这般了得的野心家?
兄弟,你年纪轻轻伪装成腐乳店东主,究竟意欲何为?
蔡京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这般人物为何不入仕为官,偏要在此经商度日。
可惜,蔡京并不知内部实情。
若东旭是重生北宋之人,那必会参加科举,暗中布局以待时机。
然而他并非重生之人,而是能穿梭于北宋与现代的两界行者,根本无需在意所谓的官商界限。
那些常人需要奋力争取的,于他而言早已被这特殊能力所替代。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大宋官场这个粪坑中挣扎求生?
何不另辟蹊径,开创一种全新的结社方式?
“昕时,你可莫要欺瞒为兄啊……”蔡京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此刻他真恨不得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见自己连酒杯都端不稳,他索性将酒杯置于案上,不再饮用。
至于什么借酒消愁,早就被蔡京抛在脑后?
眼前既有高人指点,若再沉溺酒乡,岂不显得他蔡元长太过可笑?
东旭并未直接道出谋划,却反问蔡京道:“元长兄以为,章相公识人之明如何?”
蔡京当即答道:“章相公独相多年,掌控朝堂明察秋毫,论识人之明,远在蔡某之上。”
东旭再问:“那章相公评断端王之言,元长兄以为如何?”
蔡京沉默良久,方才艰难颔首:“纵无十分,八九分总是有的。”
东旭微笑道:“自先帝无子且龙体欠安的消息传出,某便一直留意京城诸位王爷的品行担当,他们的喜好、性情、品味,某无一不知。端王此人最爱书画、奇石、诸般艺术,兼通音律、精于美食,称其才艺双全,确不为过。”
“我大宋书画分南北二宗,各擅山水、人物、花鸟之妙。北宗以汴京为重,讲究形似、设色、气势;南宗则以用墨、写意、神韵见长。”
东旭问道:“那南宗画师多聚集于何处?”
蔡京眼中一亮:“三吴之地!”
东旭又问:“三吴又以何处为尊?”
蔡京恍然击案,高声道:“杭州!”
至此,蔡京完全明白了东旭的谋划。
端王为人轻挑,说穿了便是难以克制私欲。章敦的评语没错,此人若登基为帝,必会纵情享乐,广收天下名画以供赏玩。
既然汴京已是北宗绘画中心,那赵佶若要收集南方画作,该往何处?
自然是杭州无疑。
唯有杭州,方能代表整个南方的文化艺术精髓。
馀下之事,已无需多言。
只要蔡京留守杭州,必有被皇帝重新启用的一日。
蔡京万万没想到,竟有人能将逢迎圣意谋划得如此深远。
心中郁结既解,蔡京朗声笑道:“当年昕时兄向元章兄(米芾的字)献字帖时,便是算准了蔡某常与元章兄切磋书艺,才特意设宴相待的吧?”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啊!”
“昕时,你若入仕为官,哪里还有我辈进士的立足之地。这揣摩上意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及!”
东旭疑心蔡京话中带刺,这等事也能拿来夸赞?
但蔡京仍有疑虑,低声问道:“昕时兄,若说运作蔡某至杭州,倒也不难。但如何确保官家必定垂青杭州?若是别处……”
岂不是白费心机?
蔡京未尽之言,东旭心领神会。
东旭坦然道:“无妨,某自有办法让‘南宗精品尽出杭州’此言准确传入新君耳中。就如同当初,某刚将字帖送至米南宫(米芾的尊称)处,元长兄便得知消息一般。同样的手段,再使一次罢了。”
东旭觉得这封建时代,简直如同他的故乡一般亲切。
毕竟在真正的故乡现代,他这些手段甫一施展便遭严查,最终不得不“被失业”。
然而蔡京仍不放心。东旭既下如此功夫,必有所图。他不知东旭所求为何,也不知自己能否满足。
蔡京稍稍收敛心绪,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店东家已非寻常商贾。
“昕时兄如此相助,总该有个缘由吧?若欲入仕,你早该参加科举,东华门唱名。若想承买官营,以你的本事,即便没有蔡某也能办到。蔡某实在不解,昕时兄究竟要蔡某相助何事?”
东旭颔首道:“某理解元长兄的顾虑,这就直言相告。”
蔡京正襟危坐,静候东旭的下文。
然而东旭一开口,便令蔡京大惊失色。
“若蔡学士有幸独相执政,某希望两府能将整个漕运交由某承买。”
蔡京疑心自己听错了,急促问道:“敢问昕时是想在漕运之外另立运社,还是想要码头之利?”
东旭摇头,斩钉截铁道:“不,某要的是整个大宋的漕运!”
蔡京这次听明白了,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一只手不慎打翻了案上酒杯。
泼洒的酒液在烛光下闪铄,恰似东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赤裸裸地展现在蔡京面前。
蔡京猛地起身,衣袖带倒了案几上的酒杯。
只听“咣当”一声脆响,酒杯碎裂在地。
“放肆!”蔡京面色铁青,手指颤斗地指着东旭,怒道:“好你个东昕时!蔡某当你是个可交之士,谁知你竟存着这般狼子野心!漕运乃国之命脉,岂容尔等商贾染指?你这是要掘我大宋根基!”
他跟跄后退两步,险些被身后的坐榻绊倒,幸得扶住屏风才稳住身形。
“我蔡元长虽不才,却也读圣贤书,知忠义二字!这些年在新党旧党间周旋,为的是推行新法,富国强兵!你……你竟要我做这等祸国殃民之事!”
东旭神色不变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蔡京,说道:“元长兄何必动怒?漕运之弊,你比我更清楚。如今漕政腐败损耗惊人,若能……”
“住口!”蔡京厉声打断,额上更是青筋暴起,反斥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休想蛊惑于我!蔡某便是终生外放,老死地方,也绝不做这千古罪人!”
他慌乱地整理着衣冠,仿佛要借此掩饰内心的惊惶。
那双手颤斗得连衣带都系不利索,生怕自己刚才陷入到东旭那一番话语之中。
“今日之话,蔡某就当从未听过!你……你好自为之!”
说罢,蔡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连告辞的礼节都顾不上了。在门坎处还被绊了一下,幸得门外侍立的仆役及时搀扶。
“蔡学士小心!”
蔡京一把推开仆役,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那仓皇的背影仿佛象是在逃窜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一般。
东旭看着蔡京那狼狈逃窜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真的不心动,又何必‘当从未听过’呢?
真尼玛的是个戏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