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许构与杜建徽二人驱马赶至杭州州治钱塘地界。
此地气氛明显比新城紧张许多,守军数量倍增,盘查也严厉起来,好在杜建徽早有准备,二人轻松应付过去。
他们并未入城,只在城外茶寮稍作歇息,便听得往南而去的行商百姓议论,言草军前锋已过嘉兴,其踏白游骑甚至出没于德清左近。
目标一明确,二人便不再尤豫,当即拨转马头,离开官道,择小路继续向北,直插德清方向。
越往北走,人烟越发稀少。
路旁村落大多十室九空,门户洞开,只馀下些破烂家什,显然百姓已逃入城中,或躲入附近山中。
杜建徽握紧铁枪,眼神警剔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密林。
“看来,草贼是真近了。”
“什么草贼,那是义军。”许构纠正一声他还未转变过来的观念。
“叫惯了”杜建徽讪讪一笑,还欲皮一下耍个宝。
忽然闻得前方弯道处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
“吁——!”
紧接着,十馀骑如同鬼魅般呼啸而出,瞬间截断去路,呈一个松散的半弧,将二人围在当中。
这群人衣衫甲胄多有混穿,兵刃也五花八门,但个个眼神桀骜,带着一股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剽悍杀气。
为首的一人立于马上,腋下夹一杆粗大的马槊,槊尾抵住鞍镗,槊锋寒芒闪闪。
许构觉得身长八尺,腰带十围这两个形容词用在他身上毫不夸张,不过其面相倒是凶而不恶,额头宽阔饱满,眉骨高高隆起,一双怒目圆睁,眼球凸出,活似佛窟壁画里走出来的护法天王。
毫无疑问,这绝不是什么山贼匪寇,而是货真价实的草军游骑。
事实上,许构还真没猜错,这一行人正是草军踏白,而为首的这员虎将,是踏白军中的一个队正,唤作邓季筠。
“哪里来的探子,下马受缚。”一名骑士手中角弓拉满,对准二人。
杜建徽瞳孔一缩,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镔铁大枪,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许构却迅速用眼神严厉制止了他,此刻若动武,面对数倍之敌,绝无幸理。
他率先翻身下马,将手中的浑铁漆枪和马鞍旁悬挂的角弓弩轻轻放在地上,抱拳高声道:“几位义军兄弟莫要误会,我二人并非探子,而是杭州新城许府的奴仆,杀了苛待我等的主家仇人,盗了宝马,前来投效黄王。”
邓季筠闻言驱马上前几步,槊尖几乎要点到许构鼻尖,冷笑着打量他俩:“奴仆?哼,我看你二人气度做派,一点不象。”
他目光则在神骏的照夜狮和杜建徽那匹同样雄健的黑马上流转,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
他身后的手下们,也个个眼冒精光,仿佛饿狼见到了小肥羊。
眼看对方杀意渐起,许构心知不妙,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将军,此二马皆是世间少有的神驹,可日行二三百里,我等是专诚取了欲献与黄王的。
若几位兄弟在此杀了我二人夺了宝马,此事一旦传扬出去说,义军踏白见宝起意,诛杀投诚义士,四方豪杰闻之,谁人还敢再来相投?
黄王胸怀天下,求贤若渴,若是有朝一日知道几位贪图两匹马而绝了天下贤路,届时怪罪下来,几位可能担待得起?”
邓季筠脸色一变,抬起手,止住了几名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夺马的手下。
这黑脸小子话虽刺耳,却也在理,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这事情若是做下,便早晚有一天会传到黄王耳中。
若是黄王知晓他们坏了义军名声,非得千刀万剐了不可。
就算黄王再怎么嗜杀,那也不能容忍手下人杀了投效他的人,绝了四方豪杰之心啊。
不过邓季筠面相虽然生得是粗犷,到底心思还没那么大条,对许构的话听之信之。
他扫过地上制作精良的角弓弩和浑铁漆枪,声音转厉:“那你说说这制式军弩,这浑铁长枪,又是哪里来的?这难道也是从府里盗出来的?”
“将军明鉴。”
许构对此早有准备,见状直接解开身上粗麻衣衫,露出与吴进禄搏命时留下的狰狞伤口。
语带悲愤,半真半假地陈说道:“不敢欺瞒将军,我等杀了仇人后,城中追捕甚急,又从新城守门士卒手中拼死夺了兵刃,才杀出一条血路,这身伤便是凭证。
若将军仍是不信,我等愿弃械,任凭将军捆缚,只求能面见黄王麾下大将,亲口陈述我等冤屈与投效之诚。”
邓季筠仔细看了看他外翻的伤口,确认是兵刃所伤,而且时日不久,心中终于信了三分。
但他见二人年纪轻轻,尤其许构身形并不壮硕,还是有几分怀疑:“就凭你二人,能夺得了守城官军的兵刃,杀将出去?”
“哼,休要小觑我等,我兄长是靠智计杀人,而某靠的便是掌中铁枪。”
被邓季筠几次三番盘问,又见二人被他如此轻视,杜建徽顿时怒不可遏,大步踏出,少年锐气勃发,声如金石相击。
“尔若不信,便来试试某手上大铁枪的斤两,空口无凭,一试便知。”
邓季筠被他这股冲天傲气激得心头一火,当即冷笑一声:“竖子、有胆,不过乃公不愿仗着年齿欺你,王五,你去教一教这小竖子咱们义军的规矩。”
那名叫王五的悍卒当即应声而出,挺起手中长枪,催动战马,不由分说便朝杜建徽刺去。
杜建徽丝毫不惧,喝道:“来得好。”
催马迎上,两马交错之际,王五长枪猛刺,却被杜建徽轻巧拨开,随即枪杆一抖,枪纂后发先至,重重扫在王五的护臂之上。
王五吃痛,手臂一麻,掌中长枪几乎脱手,整个人在马上晃了两晃,败下阵来。
周围草军顿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王五在邓队五十人之中的身手算是排在中上了,今却被一招制服,对面的小子不是泛泛之辈啊。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邓季筠看出门道,又久未逢敌手,当下见猎心喜,眼中精光爆射。
“你这枪法颇有章法,不是野路子,马战凶险不好收手,下马与我步战。”
“固所愿也。”杜建徽斗擞精神,提枪下马。
邓季筠不再多言,踏步上前,手中朝天槊带着一股恶风,直劈而下,势大力沉,仿佛要将杜建徽劈成两半。
杜建徽见他手中长槊形制比正常马槊还粗上不少,便知他膂力绝非寻常,哪敢硬接,身形一错,铁枪如灵蛇出洞,疾刺邓季筠肋下,逼其回防。
两人槊来枪往,顿时战作一团。
邓季筠槊法凶猛,大开大合,每一击都蕴含着千钧之力,槊风呼啸,卷起地上尘土;杜建徽则枪疾如电,大铁枪在他手中使得如臂指使,时而如暴雨梨花,时而如毒蛇吐信,专攻对方必救之处。
虽因年纪气力远未至巅峰,但凭借所学枪法与邓季筠斗了二十馀合,仍然不落下风。
邓季筠越打越是心惊,这少年郎不仅力气不小,枪法更是精湛,远超其年龄,假以时日,必是一员虎将。
他心知不能再拖,猛地一声暴喝,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将全身力气灌注其中,生生砸向杜建徽的铁枪。
“锵!”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杜建徽只觉得一股巨力从枪杆传来,虎口发麻,气血翻涌,
“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卸去这股力道,持枪的手臂微微颤斗。
邓季筠暗自喘了口粗气,率先收槊,哈哈一笑,脸上尽是赞赏之色:“小子,某信了你的本事,某乃义军前军踏白队正,邓季筠,军中士卒因我貌似佛门护法天王,又给我起了诨号邓天王。”
杜建徽也收枪而立,一脸傲然的自报家门:“杜延光,这是我兄长。”
许构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扶住杜建徽的臂膀,感受到那微微的颤斗,随即抱拳对邓季筠抱称赞道:“许构,邓队神力惊人,我兄弟佩服。”
旋即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枪、弩,暗暗压下心中第一次见到历史名人的小小激动。
邓季筠这个名字他当然不知道,但邓天王这个诨号他却是一点也不陌生。
小时候看罗贯中的《残唐五代史演义》,邓天王的戏份还挺多的,只是命犯李存孝,最终两次沦为了背景板。
但终究还是排到了残唐五代十六杰的第十二位。
虽然说演义戏说胡说的成分很高,许构也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就是那个邓天王,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此人武艺确实非同寻常。
只不过,真要论他见的第一个历史人物。
那肯定不是邓季筠,而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杜棱父子。
尤其他的义弟杜建徽,那可是吴越国的五朝元老,国之柱石。
终究还是许构孤陋寡闻了些,实际上,他对于吴越国的认知基本上也就知道一个钱镠、一个顾和尚。
“好,杜兄弟,许兄弟,有这般武艺胆识,来投我大军正是时候,走,随某回营。”
经此一战,邓季筠疑虑尽去,见许构气度沉静,心下也对他高看一分,态度热情起来,招呼手下:“都是自家兄弟了,收拾一下,回营。”
他与许构、杜建徽并骑而行,简单询问起了二人的来历与复仇之事。
许构依旧七分真三分假的应付着。
谈话中,他也得知邓季筠是宋州人,去岁七月王仙芝、黄巢合围宋州时添加草军的,跟着黄巢打了一年的烂仗,跑了几千里,死了好多人,因功补为踏白队长。
也就是侦查排排长,当然了这个侦查不仅仅是侦查军情和地形,还需要战斗侦察,即通过小规模交战测试敌军的布防强度。
换言之,踏白与游奕、斥候、哨探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三人边走边聊,行不多时,前方视野壑然开朗,一座大营赫然在望。
营盘倚仗一处谷道地势而立,范围极广,远远便能听到鼎沸的人声。
各色旗帜在营寨上空飘扬,但制式、颜色五花八门,缺乏统一。
营内人喊马嘶,既有队伍操练的呼喝,也有聚众赌博的喧哗,更兼着炊烟袅袅,骡马成群,显得嘈杂、混乱,却又充满了一种粗犷的活力。
到了辕门,邓季筠对二人道:“许兄弟,杜兄弟,你二人且随先我回踏白军,似你等这般携名马、具勇力来投者,必得上面看重。
至于兵器马匹暂由某代为保管,待见了上面将军禀报过后,去处定下,某再带你们去录名册,可好?”
“邓兄思虑周全。”许构躬身抱拳一礼,若能凭献马之功得到一点晋升,能够不用从小兵做起那是最好。
邓季筠坦然受下,一左一右牵着两匹宝马,然后带着许构与杜建徽,在一众新近来投之人好奇、审视、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中,大步跨入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