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构纵马狂奔，风声在耳畔呼啸，将小小新城连同高门深院内的一切恩怨纠葛，都远远抛在身后。
一口气奔出十数里，直到坐骑口鼻间喷出的白汽渐浓，他方才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勒住了缰绳。
回首北望，那座困了他许久的城池，已缩成地平在线一抹模糊的灰影。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蜿蜒的官道上，也照亮了他前行的方向。
目之所及，尽是扶老携幼、面色惶然的百姓，他们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向南涌去，与他一人一马逆流北上的方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也似乎预示着他是逆着时代洪流而行。
前路茫茫，何处是归途？
许构不知道。
黄巢……那杆“天补平均”的大旗之下，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出路吗？
纵然知晓历史走向，但亲身卷入这血肉磨盘，结局又会如何？
他亦不知道，他只知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即使身负天下骂名，含着泪、流着血也要走下去。
走到一个令天下人都要正视他的位置，不然他永远都是一个贼。
就在许构心神激荡之际，身后官道尽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
只有一骑，却蹄声如鼓，气势惊人，迅速由远及近。
他心中一凛，几乎是本能地一拨马头，隐入道旁一片疏林的阴影之中，反手将杜棱所赠的浑铁漆枪紧紧握住，盯死了来路。
是许府派出的追兵？
还是官府的巡骑？
眨眼睛，一骑如旋风般卷上高坡。
马上骑士一身劲装，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不是别人，正是杜建徽。
他勒住战马，目光四下一扫，立刻便锁定了林影中的许构，朗声大笑，声音清亮，带着独属于他的飞扬。
“兄长，你纵马太快，叫我好追。
莫非想撇下我，独自去博那轰轰烈烈的前程？
这世间若无我在旁，谁与你一道斩将夺旗、马踏联营。”
许构从树影中策马而出，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义弟，心中又是震惊，又是动容。
“延光，你……你这是偷跑出来的？杜将军他不知道吧，恕兄多言，你这又是何必。”
杜建徽洒脱地一挥手，仿佛甩掉了千斤重担：“休提我耶！大丈夫立于世间，言出必践，岂能如妇人一般瞻前顾后，时时思量。
我既说了与你同生共死，那前路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定陪你闯它一闯。”
他顿了顿，脸上飞扬的神采稍稍收敛，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语气也低沉了几分：“况且……留在那里，看着大兄那副防贼似的模样，也实在无趣得紧。
父亲看重我，母亲疼我年纪小，他便总觉得我要与他争些什么，夺走些什么。
这般待着，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我这一走，他心头大石落地，能睡个安稳觉，我也落个自在，正好去寻我的前程。”
许构闻言，心中暗叹一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即便杜棱一方豪杰，三个儿子个个英才，却也难逃家宅内的微妙倾轧。
不过这倒也能理解，杜棱的武安都十将一职虽是朝廷绶的，但兵却是本地土团乡夫汇集而来，其意也只是为了保境安民，并不怎么受朝廷节制，算是私兵，将来他交给谁很有说法。
不止杜棱，董昌、钱镠、凌文举这一干人手下兵士基本都等同于私兵。
看着杜建徽清澈而坚定的眸子，许构知道任何劝阻的言语都是多馀，更是对他这番赤诚之心的亵读。
他不再多言，只是伸出拳头，重重地锤在前者的肩甲上。
杜建徽吃痛，却笑得更加开怀，也回敬了许构一拳。
两人相视一眼，所有顾虑、担忧都在这一拳一笑中烟消云散。
“喝水。”杜建徽解下腰间水囊扔给许构，自己也拿起另一个仰头灌了几口。
清水下肚，豪情更胜。
两人并辔而行，许构将杜棱赠予的角弓弩、皮甲等物指给杜建徽看。
“杜将军高义，真真是不知道将来如何报答。”
杜建徽摆摆手：“耶耶是爱惜你的才具。不过他最后劝你寻机反正，你当耳旁风便是，大丈夫既选了路，哪有轻易回头之理。”
许构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说起眼前局势：“延光，你觉得眼下我们去投黄巢，须得如何行止？”
杜建徽抹了把嘴角，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之前我在军中听父亲讲，黄巢大军攻润州不克，南下常州、苏州一路只是急行，并不攻打城池，如此，就算他在润州征集的粮草辎重充足，这一路十馀万人人吃马嚼，也必定所剩无几了。
下一步，我估摸着定是要打一两座坚城，以济军需。
依我之见，不是湖州乌程，就是钱塘。”
许构点头，这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说得不错，湖州天下粮仓，杭州三吴都会，财赋重镇，任取一座都足够草军大军走出浙西、进入浙东了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循着难民来的方向，反其道而行之，届时若有一二机会便寻机展现一下，取个进身之阶，若无机会便将这两匹名马献上，弟意下如何？”
“兄言正合我意。”杜建徽颔首：“一匹马儿而已，我又怎么会舍不得。”
计议已定，两人不再耽搁，各自整理了一下马鞍和随身兵刃。
杜建徽带的是一杆精铁打的大铁枪和一张骑弓，没有甲，许构则将角弓弩和弩箙固定在马鞍侧后，便于随时取用。
两人翻身上马，并辔立于高坡之上。
照夜狮似乎也感知到主人心境的变化，与杜建徽的坐骑挨蹭了一下，打了个响鼻，显得斗志昂扬。
一侧官道上，逃难的人流依旧络绎不绝，而他们这两骑，却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刃，决绝地指向了那片烽火连天之地。
“延光。”
“恩？”
“这条路走下去，可能真的是尸山血海，白骨盈野。”
杜建徽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他朗声大笑。
“那便杀他个七进七出，用仇仇之血，从这尸山血海中趟出一条路。”
少年的豪言壮语，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壮哉吾弟！”
两人相视一笑，下一刻，他们同时一夹马腹。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冲破渐浓的天色，向着北边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