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已变得淅淅沥沥，仿佛天地也在这一夜的杀戮后感到疲惫。
五更将至，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刻。
许构融入这片墨色，再度摸回刘进丰那间已无活气的耳房，抓起案上的钥匙、麻布，以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将它们紧紧缚在身上。
下一刻，他已立在厩院槽头。
照夜狮打了个响鼻，硕大的马头亲昵地蹭过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手背上。
这通灵性的畜生，仿佛感知到他决绝的去意，竟无半分躁动。
许构心中微暖，伸手抚过它光滑的颈侧，低语：“小白，这锦绣牢笼，终究不是你我归宿，且随我去，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何等模样，可好？”
话虽是这么说，但不等它回应他已俯下身子，将裁好的厚实麻布裹在了它碗口大的蹄子上。
接着，他又取一节布条，蒙住马眼。
这是为了防止它受惊，发出过大的动静。
但让许构始料未及的是，尽管他一再小心，在披挂马鞍的时候还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使得马鞍上的镥金银鞍饰晃动起来撞在了一起。
发出一声在这寂静夜空中格外清淅的金铁交击之声。
厩院对面的通铺里，立刻传来几声嘟囔，接着是草席翻动的细响。
“什么声儿？”
“象是……马厩那边？”
许构身形一僵，握紧了袖中的短刃。
随即一点昏黄的灯火亮起，老钱佝偻的身影提着灯笼，蹒跚而出。
灯火摇曳，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槽边一人一马，以及他们不容辩驳的逃亡之姿。
四目在黑暗中相对。
许构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发冷。
然而，老钱浑浊的眼珠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瞬，就猛地转过身，对着屋内高声骂道。
“嚷什么，风大，把墙根立着的铡刀吹倒了，我扶一下就是了，都睡你们的，离鸡鸣还早着呢。”
屋内重归平静。
许构在厩院的阴影里，看到老钱佝偻着背站在通铺门口，朝他这个方向，极快地地摆了摆手，随即轻轻掩上了门，将可能的窥探彻底隔绝。
他不再尤豫，牵着蒙住双眼的照夜狮，用刘进丰从不离身的那把钥匙，打开厩院的铁门。
巷道深沉的阴影里，许构牵着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许狗儿十六年光阴、也困了他许多时日的府邸轮廓。
大仇得报的空寂感和逃脱樊笼的茫然忽然沉甸甸压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芸娘，一丝痛楚掠过心头。
他对她终究是有愧的，而这世间也终究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两全法。
乱世如炉，个人的情感渺小如尘，他连活着都要用尽全力……哪有馀力许人未来？
希望那首诗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吧。
探手入怀掏出符包抵在鼻尖，淡淡的皂角香入肺，他对自己，也对记忆中的那个温婉身影默念一声。
希望我们都平平安安吧。
……
许构牵着马，隐入纵横交错的巷道，沿着墙根阴影，一路向北。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泛起惨淡的灰白，雨丝将停未停。
离北门最近的一条死巷尽头，一人一人静静隐在这里。
许构摒息凝神，只待城门开启的第一瞬间，便凭借照夜狮的爆发力电射而出，出城而去。
然而，当黎明真正来临，城门口的景象却让他心沉了下去。
守门的兵卒比平日多了数倍不说，入城避难的民人、商旅挤作一团，将门洞堵得水泄不通。
这种情况，纵他是常山赵子龙在世，也未必能冲杀出去。
许构无奈，只得牵马上前，寻到一员守门军士，亮出昔日杜建徽所赠短匕。
“某与你家将军素来有旧，此为杜三郎随身短刃，可为信物，请速速通禀。”
那守门兵卒正被城门口的混乱情形搅得头昏脑涨，闻言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许构。
见他一身粗麻短褐，满身血污，本想呵斥，目光却被他手中的古朴短刃，以及身后的神骏宝马吸引。
兵卒心里嘀咕，脚上倒也没怠慢，嘟囔了一句就转身小跑着去找今日值守城门的队正。
队正是个三十馀岁的精悍汉子，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痕迹，他接过短刃，只一入手掂量，眼神便是一凝。
这刃身沉手、吞口以及刀鞘的做工，确实讲究。
旋即他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起许构。
衣衫褴缕，血污满身，气息虽竭力平稳，但眉宇间尽是疲意，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搏杀；再看那匹白马，神骏异常，鞍鞯金饰，分明是豪门贵胄才养得起的宝马。
“大家逃奴？”
队正目光如电，语出惊人。
许构心头微震，没料到此人眼光如此毒辣，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根脚。
他面上不动声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重复道：“请将此物呈于杜将军或杜三郎，他们自会知晓我的身份。”
队正盯着许构看了几息，心中迅速权衡。
此人身负命案、盗取宝马是大概率，但能与杜十将一家扯上关系，且手持信物，便不是他能随意处置的了。
且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是捕贼官、捕贼吏、街使、不良人的事，与他干系并不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这人送到杜十将面前，是非曲直自有他决断。
一念及此，队正将短刃谨慎地握在自己手中，对左右吩咐一声，随即对许构道：“你，牵着马，跟我走。”
许构被几名兵士隐隐围在中间，默然跟上，穿过鼎沸的人群，一路直抵武安都军营。
军营辕门处，队正上前与守营兵士交涉片刻，便有人快步进去通传。
片刻后，急促的脚步声从营内传来。
“义兄何在？！”
人未到，声先至。
杜建徽大步冲出辕门，瞬间就锁定了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许构，还有他身旁的照夜狮。
“义兄！你……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这身血，可是许府那帮杂碎又欺辱于你？”
目光扫过许构肩头凝固的暗红，少年人的火气“噌”地一下顶了上来。
那队正见状，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连忙双手奉上短刃，躬敬退到一旁。
杜建徽看也不看，接过短刃塞回许构手中，连声道：“快，快随我入营，军医，速唤军医。”
此间的动静，已然惊动了营盘深处。
不远处，听到幼子疾呼的杜棱，带着长子杜建思、次子杜建孚也快步从主帐方向走来。
杜棱目光沉凝，一眼便看清了许构的惨状和那匹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照夜狮。
他浓眉紧锁，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寒霜。
“怎么回事？”
杜建徽又急又怒，抢着说道：“父亲，你看义兄被他们害成什么样子，定是那许承宗……”
“三郎。”许构轻轻按住前者手臂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向杜棱，忍着伤口被牵动的痛楚，平静道：“杜将军，此处非说话之所。”
杜棱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先进帐再说。”
军帐之内，军医小心翼翼地剪开许构肩头与血污黏连的衣物，清理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许构额角沁出冷汗，却咬紧牙关，将吴进禄的构陷、刘进丰的欺压、许不羡的逼迫、许承宗的推波助澜、芸娘的受辱，以及雨夜之中自己如何挥刃反击，原原本本，全无巨细和盘托出。
帐内只闻他压抑的嗓音，以及杜建徽越来越粗重喘息。
“杀得好，这些奸祟，个个该死。”
杜建徽拍案而起，杜棱斜睨他一眼按他坐下，目光转向许构：“不论缘由如何，你总归是犯下了人命官司，你待往哪里去？”
“不瞒将军，我欲投草军黄巢。”许构直视杜棱，声音铿锵：“我今日做下的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的大罪，虽天下之大，已无我的容身之处。
我也只有造反这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