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棱龙行虎步,许构与杜建徽紧随其后,三人径直来到前院客厅。
许承宗正端坐着品茗,见去而复返的杜棱身后竟跟着许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杜将军去而复返,可是还有指教?”许承宗放下茶盏,语气平淡。
杜棱抱拳一礼,声若洪钟:“郎君,杜某此番折返,确有一事相求,还望郎君成全。”
话至此处,他侧身将身后的许构让出些许。
“此子于相马、兵事乃至天下大势上皆有不凡见地,实乃一块未经雕琢的朴玉。
让他居于贵府厩院之中,终日与粪草牲口为伍,实在是明珠暗投。”
他话语一顿,虎目直视许承宗,语气愈发诚恳:“杜某是真心爱才,不忍见其埋没。
不如郎君今日做个顺水人情,让杜某带他去军中效力,也好让他这一身本事,有个用武之地。
至于为其赎买身籍所需银钱,杜某愿按市价加倍偿付,绝不让郎君吃亏分毫。”
许承宗端着茶盏的手定在半空,脸上的礼节性笑容瞬间冻结。
杜棱那毫不掩饰的推崇,象一面清淅的镜子,将他许承宗的识人不明照得无所遁形。
而许构那沉默站立的身影,则毫无疑问化作了背主求荣,攀附外人的铁证。
这一切,与父亲那日将他与这贱奴比较,那充满失望的一眼狠狠重叠在一起。
一股混杂着屈辱、嫉妒与暴怒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杜将军。”他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踱步到许构面前:“我新城许氏,诗礼传家,绵延数百载,最重者,莫过于忠、义二字。”
“然此奴,心术不正。
前有窥视内帷、意图不轨之举,败坏我许氏门风;今又挟些许微末之技,媚外勾连,蛊惑贵客,以求脱身。
如此不忠不义、背主忘恩之徒,将军敢用,我许氏却万万不敢纵容,以免其将来遗祸他人,污了将军清名。”
杜棱闻言面色一沉,他没想到许承宗竟然会在一个奴仆的去留上作难。
“郎君,言过其实了,杜某好言相商,郎君又何必……”
但还没等他话说完,许承宗就猛的提高声调,带着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倨傲嘶声道:“此奴乃我许府家生奴婢,祖孙三代,皆受我许氏恩养。是打是杀,是养是用……皆由我许氏自决,实在不好劳外人操心。”
话至此处,他语气一重,带上赤裸裸的威胁:“杜将军,如今草贼压境,军情如火。
府中上下皆忙于筹措将军所需之粮秣、壮丁,此乃头等大事,若因这背主贱奴的去留耽搁了这桩大事,谁能担待得起?”
最后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若是杜将军执意要人,那我也只好行家法,立毙此獠于阶前,将军再带走他的尸首不迟。”
立毙此獠四字,如同惊雷,在厅中炸响。
一直低垂着眼睑,将所有情绪死死压在心底的许构,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指甲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杜棱虎目圆睁,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怒火直冲顶门。
“你……”杜建徽年少气盛,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步便要分说。
“延光(杜建徽字)”杜棱一声低喝,如同闷雷,强行制止了儿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怒火压入肺腑,化作一声长叹。
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外人……不好置喙啊。
他转向许构,眼神复杂无比,有惋惜,有愧疚,更有深深的无奈。
他重重拍了拍许构的肩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许构轻轻朝他点头。
杜家父子并没有负他的地方,相反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
杜棱看到了他的回应,眼中担忧散去,只剩下决然。
“许郎君,好为之!”
说罢,他不再有丝毫尤豫,一把抓住旁边早已怒不可遏,几欲拔剑的杜建徽,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儿子的臂骨捏碎。
“阿耶,你……”杜建徽挣扎著,声音因愤怒而颤斗。
“走。”杜棱一声低吼,如同闷雷,近乎拖拽地将杜建徽扯出了厅堂。
在被父亲拖出厅门的最后一刻,杜建徽拼命回过头,望向孤立在厅中如同一株孤松的许构。
他看到了许构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弧度。
下一刻,视线被门廊隔绝。
……
府外巷角,杜建徽猛地甩开父亲的手,胸膛剧烈起伏,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
“父亲,你为何不再争上一争?
我既已与许兄义结金兰,立下生死誓言,如今却眼睁睁看他受此奇耻大辱,身陷囹圄而不救,你让孩儿日后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儿岂非成了无信无义之人!”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热与不甘,在巷中回荡。
不过杜棱却没有过多去理会,直到他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意有所指的说道:“延光,你可知何为龙蛇之变?”
不等儿子回答,他的目光仿佛穿透许府高墙,幽幽道:“真龙困于浅滩,遭虾戏,受泥污,非是其辱,而是其劫。”
话至此处,他凝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浅滩,又如何困得住真龙?
他若连眼前区区许承宗都无法挣脱,又凭什么去谈兼并两浙、划江自守?
还是,你觉得一个有谋天下眼界的人,还不能谋己身吗?”
杜建徽怔住了,父亲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中回荡。
他回想起许构纵论天下形势时候的气魄,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只是回头望向许府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而在许府客厅之内,在杜棱父子身影消失之后,许承宗也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终于宣泄了的快感。
他看着如同标枪般站立在原地,垂首看不清神情的许构,一阵冷笑。
“怎么?”
“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贱奴终究是贱奴!”
许构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
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已随着杜棱的离去而被抽空。
许承宗说了两句自觉无趣,也懒得再与一个奴仆多费唇舌,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对闻讯赶来的刘进丰冷然吩咐道:“带下去。
看来厩院的活计还是太轻省了,让这贱奴心都变野了。
即日起,革去其圉人之职,打回厩丁,所有脏活累活,都由他承担,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认清楚自己的本分。”
“是,郎君。”刘进丰脸上堆起谄媚而残忍的笑容。
他看向许构的眼神,充满了落井下石的快意与即将尽情施虐的兴奋。
之前这贱奴仗着几分医术在知院面前出尽风头,害得他在众人面前受辱、被罚俸禄的旧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他已经在脑中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名正言顺地炮制,定要将他一身硬骨头彻底碾碎,让他象条死狗般跪地求饶。
许构依旧沉默,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许承宗一眼,也没有任何挣扎。
只是在过前院门坎,身影即将没入庭院阴影的前一瞬,他才微微抬起了眼睑。
那眼神里面,没有绝望,没有恐惧,唯有一片彻底死寂之后燃起的冷焰。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无声地咆哮着,如同命运的回响,与记忆中那个搅动天下的私盐贩子隔空相和。
他说,考不进长安,那就打进长安。
而他说,跨不出许府,那就杀出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