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狗儿,你很好,临危不乱,辨症施救,保下郎君心头之好,尔父许砾若泉下有知,亦当欣慰。”
尘埃落定,许知节先肯定了许构的功劳,随即面色一肃,目光如电般扫过如丧考妣的刘进丰。
“刘进丰,尔身为厩院管事,玩忽职守,处事不明,遇事只知一味推诿责任,更兼构陷同役,便先罚你三月月俸,暂领管事之职,以观后效。若再有不逮,数罪并罚,绝不轻饶!”
刘进丰闻言浑身一颤,暂代、罚俸四字象两根针扎进他心里,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谢知院开恩,小人知错,必定痛改前非,尽心竭力管好厩院。”
“哼”许知节冷哼一声,目光接着掠过那几个之前跳得最凶的圉人。
“至于你们几个坏了心肝、是非不辨的,一人领二十鞭,长长记性。”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几名健仆上前,不由分说地将那几人拖拽出去。
片刻后,墙根下便传来了皮鞭破空的呼啸声与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嚎,敲打在剩馀众人的心坎上,让人股栗不已。
处置完有罪之人,许知节方转回许构身前丈许,语气恢复了平和:“许狗儿。”
“小人在。”许构躬身。
“你临危受命、施救有功,不可不赏。
赏钱五贯,细绢一匹,特准你挑选厩院耳房一间居住。
另,准你休沐三日。”
话至此处,他略作沉吟,做出了最关键的人事安排:“即日起,你便升任圉人,专司照料照夜狮一应事宜,需得小心谨慎,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谢知院恩赏,小人必定竭心尽力,照料好郎君宝马。”许构再次躬身,声音平稳。
虽然身份处境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总归是脱离了最底层的苦役,不用负担那些牲口都抗不下来的粗重使唤了。
许知节微微颔首,在一众奴婢敬畏的目光中,拂袖离去。
那股笼罩在厩院上空的沉重威压也随之消散。
然而,院中众人却无人敢大声喘息,方才那番雷霆般的赏罚,依旧在每个人心头震荡。
刘进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青白交错,也顾不上拍打袍子上的尘土,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最后死死钉在许构身上。
自己今日这罪责,皆因眼前这个他过去视若蝼蚁的小厩丁。
“狗儿,知院厚赏,前途无量啊。”
许构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院头过誉了,小的只是侥幸,尽了本分。”
“恩,尽本分好,尽本分好……”刘进丰眼神闪铄,心中念头急转,最终只是阴恻恻地丢下一句:“既升了圉人,专司照料郎君爱马,便需清楚,日后这马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似不愿再多看许构一眼,猛地转身,对着尚且惶惶不安的众人厉声喝道:“都还愣着作甚?活计都干完了?
还是嫌刚才的鞭子轻了,想多挨几下……”
人群在压抑的骚动和低语中缓缓散去。
投向许构的目光复杂难言,有老钱等少数人劫后馀生的感激,有麻木的旁观,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疏离,以及因他“受赏”而带来的无形排挤。
许构能清淅地感觉到,自己周围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
他并不在意,默默走到水槽边,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洗着脸和双手。
冰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愈发清醒。
……
接下来的三日,是许构穿越以来难得的平静时光。
就是江南这暑气蒸的人透不过气来,时令已至季夏末,连风都带着黏腻的气息。
好在是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就是总是控制不住去撕痂皮,而结局往往是又添新伤。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许构也没有去想太多的东西,就这么百无聊赖的躺着,直到一声轻盈带着雀跃的欢呼响起在他耳边。
“狗儿哥!”
芸娘象一缕清凉的微风,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浆水(古代一种小米制成的微酸饮品),泛着米白色。
“快,喝点浆水解解暑气。”她将陶碗小心地放在许构手边,然后很自然地跪坐在铺位旁的草席上,从怀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木梳。
“你趴好,我帮你把头发理一理,都汗湿了。”
许构依言趴好,感受着芸娘纤细的手指轻柔地分开他被汗水黏结的头发,木梳一点点梳理而过,带来些许麻痒和难得的清爽。
说实话,论本心他对芸娘没有过多的想法,但芸娘对他的好,为他做出的牺牲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狗儿哥,你可真厉害。”她一边梳,一边小声说着,语气里是纯粹的崇拜。
“不过我也不差呢,今早我给小娘子调的蔗浆,小娘子都喝完了,还赏了我一小碟饆??(一种带馅面点),可好吃了,我偷偷给你留了一块……”
她说着,从一个小帕子里拿出几块精致的小点心,非要看着许构吃下去。
许构默默吃着一块饆??,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听着芸娘絮絮叨叨地分享着她狭小世界里的“大事”。
“小娘子人其实挺好的。”芸娘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奴婢对主人的标准感激。
“她其实过得也不轻省,要学文史,要学雅艺、礼仪还要跟娘子学着打理内务,都没有一刻闲下来。
但她很少责罚打骂我们,意适的时候,还会把一些不太喜欢的珠花、用剩的胭脂水粉赏给我们,上次我帮她熏衣裳,熏得她满意,还得了一支半旧的银簪呢……”
她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满足的红晕,仿佛那支旧银簪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许构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他知道,在芸娘单纯的世界里,不被随意打骂,偶尔得到一点主家手指缝里漏下的赏赐,便已是莫大的恩惠和好了。
她对于好的标准,低得让人心疼。
芸娘说着,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就是近来,小娘子似乎也有些愁绪。
我昨日在一旁伺候时,听她与贴身伺候的大娘闲聊,说……北边来的客商带来消息,那边不太平,有十多万贼寇攻打一个叫润州的地方,没打下来,现在好象往南边来了……狗儿哥,你知道这润州在哪儿吗?离咱们杭州远不远?会不会打到我们这里来?”
她仰起脸,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是底层小民对兵灾本能的恐惧,却又因见识所限,无法理解其真正的意味,只能向身边最信赖的人寻求一丝虚无的安慰。
许构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润州,那是后世的镇江。
虽然后世两地分属两省,但在这时还都是于属浙江西道,润州是浙江西道的理所所在,而抛开行政规划,单纯从地理上来讲,两地距离其实也就相隔几百里。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作为熟知历史走向的穿越者,许构立马就意识到,芸娘口中的贼寇就是由黄巢统率的草军。
历史的车轮,正轰隆隆地朝着既定的轨迹碾压而来,战火,已然不远。
虽然不清楚黄巢一路转战南北的具体行军路线,但有一点他知道的。
黄巢草军在起义初期屡败于官军之手,最后还是靠着黄巢一记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乘虚渡江,避开中原强镇才渐渐起势的。
渡江南进广州的一路上,尽管草军被官军追的十分狼狈,但兵力经过沿途招纳和裹挟却越打越多,而且经过上万里的强行军、疾病和一路的大小战斗,草军的战力也磨砺出来了。
这才有了后来自岭南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攻入长安的后事。
看着芸娘那双清澈却茫然的眸子,许构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一心只盼着平平安安的少女,又如何能理解即将到来的,是何等天翻地复的巨变?
不过,这些倒也不必同她说,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平静地安抚道:“莫要担心,那些军国大事,自有官人们操心。”
这话既是说给芸娘听,也是在提醒自己,眼下,他还困在这方寸之地。
芸娘似乎真的被安抚了,轻轻嗯了一声,又换上了轻快的语调,说起西市猢狲班子的趣事,哪个婢女偷偷与护院相好被发现了……
许构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窗外蝉鸣聒噪,屋内少女轻柔的嗓音与远处隐约传来的鞭挞声、厩院中的马嘶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压抑而真实的晚唐奴婢生活图景。
“芸娘。”待芸娘说得有些累了,许构才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在这府里,光是低头做事,盼着主家仁慈,是不够的。”
芸娘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着许构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东西她看不太懂,只是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她低下头,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知道……可是,我们做奴婢的,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我只盼着……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平安?
哪有什么平安?
晚唐五代,你不做捉刀人,就要做刀下亡魂。
但还是,希望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