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攻心下城,西部鲜卑丧胆大分裂。
十月的寒风抽打在九原城灰败的城墙上。
城头,值守的胡兵蜷缩在垛口后,裹紧了破烂的皮袄,眼神麻木地望著城外那片被汉军占据的原野。
汉军营寨的灯火如同星河般在四面铺开,更衬得九原城如同漂浮在死海中的孤岛。
突然!
“嗖——!”
“嗖嗖嗖——!”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空的寧静。
几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被强劲的弩机拋射上城头!啪嗒!咕嚕嚕————其中一个正砸在巡逻的胡兵脚下,滚了两圈停下。
“啊——!”
看清那东西的胡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悚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跌去!
人头!
三颗狰狞可怖,皮肤青紫僵硬的人头!
“拓跋里的渠帅”
一个鬍子拉碴的老兵认出了其中那颗脸上带著一道醒目刀疤的头颅,正是悍勇的拔拔部首领。
旁边那个鬚髮白、面容扭曲的是俟亥氏的渠帅!还有一颗年轻些,下頜骨碎裂变形的————是丘敦氏的少族长。
“是丘敦氏、俟亥氏、拔拔氏————三部渠帅的头啊!”
惊恐的嘶喊在城头炸开,胡兵们瞬间炸了锅。
胡兵嚇得瘫软在地,趴在冰冷的墙砖上乾呕,更多的人则是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
“汉————汉军————把三位大人的头扔上来了!”
“完了,全完了,拓跋大人都败了————”
恐慌瞬间蔓延。
拓跋部都是西部鲜卑中实力最雄厚的大部。
他们的渠帅,竟被汉军割了首级,如同垃圾般拋回城內,这无声的示威,比任何战鼓號角都更具衝击力。
绝望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段城墙。
郡守府內,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置落罗正对著铜镜,由一名瑟瑟发抖的侍女整理他衣装。
育延脚步跟蹌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著,竟一时说不出话。
“慌什么!”
置鞬落罗不满地瞪了一眼。
“外面吵吵嚷嚷,出了何事”
“大————大人!”
育延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著哭腔。
“汉军把丘敦氏、俟亥氏、拔拔氏三位渠帅的首级,丟上城头了!”
“噹啷!”
置鞬落罗手中的铜镜掉在冰冷的石砖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身躯猛地一僵,隨即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褪得乾乾净净,连呼吸都快停滯了。
那双狡獪和凶悍的老眼,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置鞬落罗缓缓转过身,推开嚇傻的侍女,跟蹌著扑到窗边,推开紧闭的雕木窗。
风尘扑打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
目光死死锁定在远处城头那片惊惶的士兵身上。
“嗬嗬————”置落罗身体向后踉蹌几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吸不进一丝空气。
一个月前,他还在笑话宴荔游,一个月后,自己还不如宴荔游了。
至少宴荔游死的早,不用这么日夜胆战心惊的。
“我在城中等他们增援,等著他们把汉狗赶回黄河餵鱼————”“现在不用来了————嗬嗬,我看日后,我得下去陪他们仨喝酒了————”
置鞬落罗佝僂著背,眼神涣散,仿佛一下子被抽乾了所有精气神。
育延连忙爬起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置落罗,急切地劝道:“大人!大人振作!拓跋部虽败,但魁头、扶罗韩、步度根三兄弟还在!他们————他们可是西部草原上最善战的猛虎!是檀石槐大汗最看重的孙子!他们手里还有数千控弦之士!一定能解九原之围的。”
“魁头、步度根”
置落罗浑浊的眼中似乎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但转瞬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推寅那老狐狸用兵比泥鰍还滑,他都栽在刘备手里了。魁头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能行吗”
“大人!”
育延提高了音量,试图用信念感染眼前濒临崩溃的主帅。
“魁头兄弟年轻气盛不假,但勇猛无畏!况且他们占据了漠南最肥沃的草场,控弦之士剽悍绝伦,只要他们发起进攻,內外夹击,汉军必败无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守住九原城!只要城墙不倒,我们就还有希望。”
育延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让置落罗涣散的目光勉强凝聚起来。
他死死抓住育延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对!守住!一定要守住,传令下去!给乃公守!死守!守到魁头他们来!”
他声嘶力竭的咆哮,黑脸因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扭曲变形。
“加双岗!日夜巡城,擅离职守者斩,动摇军心者斩,靠近城墙的汉奴————
全给乃公赶上城头!”
接下来的日子,置鞬落罗如同发狂的困兽。
他拖著沉重的身躯,每日披著厚重的皮裘,在亲兵护卫下,顶著寒风,踏遍了九原城每一段城墙,检查著每一处垛口,呵斥著每一队巡逻的士兵。
育延则亲自盯著民夫將一筐筐冻土、碎石,甚至拆下来的门板樑柱,疯狂地堆砌在城门內侧。
城里所有能烧的东西一破家具、乾草、甚至一些破旧的毡帐,都收集起来,去当做柴火熬煮著恶臭刺鼻的金汁。
然而,鲜卑人越是疯狂地加固城防,越是声嘶力竭地强调坚守,城內的绝望和恐慌就蔓延得越快。
街道上。
往日还有些生机的胡市和汉人小摊彻底绝跡。
粮铺早已被鲜卑兵抢掠一空,紧闭的店门上布满刀劈斧砍的痕跡。
水井旁排著长长的队伍,男女老少都提著破桶破盆,眼神空洞麻木。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以及越来越浓重的排泄物和尸体腐烂混合的恶臭。
胡人贵族们紧闭门户,却在深夜里为最后一点存粮和財货爭吵不休,甚至爆发械斗。
一些绝望的鲜卑兵开始酗酒闹事,砸开汉人百姓的家门,肆意抢夺最后的口粮和保暖衣物,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甚至当场格杀。
哭嚎声、哀求声、绝望的咒骂声在阴暗的街巷深处此起彼伏。
而被强行赶上城头充当“肉盾”的胡汉奴僕,则更加不堪。
他们衣衫槛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中除了恐惧,更多的是麻木和恨意。
当汉军例行公事的箭雨射上城头时,他们往往不是举盾,而是抱著头蜷缩在冰冷的墙砖下,任由箭矢擦著头皮飞过。
所有人都明白,城下的汉军越围越紧,营寨越修越固,攻城器械的建造日夜不停。
那三颗悬在城头的人头,就是九原城命运的预演。
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区別只在於,是汉军攻破,还是城內在绝望中先一步自我毁灭
九原城,这座曾经的边防重镇,如今已化作一座散发著绝望和死气的活棺材。
饶是如此。
汉军还在消耗城內的锐气。
降兵们在城下吃著羊肉羹,躲在射程外喧呼:归降好,有酒有肉有牧场。
在城內有亲人的胡人,则开始向城內射去密信,联络家人。
一开始育延还打算阻止,每天能抓几十个与汉军通信的百姓,杀鸡做猴。
但后来他发现,根本抓不完————
很多守城的汉兵和鲜卑兵,自己就通汉。
刘备见到攻心计起了效果,乾脆以汉军的名义向城內劝降。
“汉军步骑五万已在路上,朝廷只诛恶首!余者不问。”
“能杀置鞬落罗、育延二人者,重赏!”
这一消息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胡人素来重利,忠心部落大人那是不可能的。
两汉能用胡人打胡人,就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忠心这个概念。
眼看著置鞬落罗要垮台了,拓跋部又闯不进来。
城內的信心与日俱减。
到了三天后,已经有人开始翻城墙来投奔汉军了。
刘备接纳了城內的降兵。
那些被动的瑟瑟发抖的奴隶兵一进入汉营,就穿上了冬衣,吃上了肉汤。
心里如何不美
刘备找准几个年轻的降兵问道:“城內还有多少守军。”
捧著肉汤的小卒直言道:“刘使君,忠心於置落罗的部落健儿就五百多。”
“其余多是汉人奴隶,禿髮、和铁弗。”
阎柔给刘备解释道:“草原上有规矩,如果父亲是鲜卑人,母亲是匈奴人,则生下来的孩子称禿髮。”
“如果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鲜卑人,则生下来的称为铁弗。”
汉末南匈奴右贤王刘去卑就是铁弗部的领袖。
拓跋詰汾的长子匹孤,就是禿髮部的领袖,造成西晋秦凉之乱的部落就是这家了。
刘备又问道:“置鞬落罗是禿髮、还是铁弗”
“都不是。”那降卒说到:“他是北丁零。”
丁零,就是苏武放羊的那部落,在贝加尔湖附近。
叫他们敕勒、高车都行。
此部在秦汉一直是草原强权的附庸,先后归附在匈奴、鲜卑手底下。
也就是说,置落罗麾下的部眾还挺杂的。
九原內的守军民族成分复杂,並不齐心。
加之这几天汉军连续用攻心计,城內士气已经动摇。
破城近在咫尺了。
“抓住机会,与城內细作通信,一日后,我军攻城。”
朔方郡,鲜卑大人的穹庐內,瀰漫著浓重的羊膻味、汗臭和未散尽的硝烟气。
火把啪作响,將帐內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厚实的羊毛毡壁上。
“又输了”
魁头坐在胡床上,年轻的脸庞在火光下逐渐狰狞。
他手里把玩著一柄镶嵌著红宝石的匕首,冰冷的目光却钉在推寅身上。
扶罗韩和步度根分坐两旁,眼神同样锐利,如同两头蓄势待发的恶狼。
“推寅大人!”
魁头的声音刻意拔高,匕首尖“篤”地一声轻响,钉在面前盛满奶酒的银碗旁。
“您可是咱们西部草原上响噹噹的智者。连大可汗也常对您老的计谋赞不绝。石门障那回败了,您是胸有成竹,言辞凿凿要杀汉军一个出其不意,结果呢咱们的人头倒成了汉军掛在马脖子上的战功!”
“在满夷谷————嘿,將近两千健儿没了啊,汉人天天说我们草原上能养几十万骑兵,你该不会以为那是真的吧”
“折损个几千精壮,一个部落可就彻底完了啊。”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仗”
“把健儿都送光了,今后指望女人孩子去打仗吗”
实际上,胡人的骑兵大多数是以几十人、几百人为单位行动的,超过一万骑兵的阵仗那就是后勤灾难。
秦汉时代,草原超过万骑出动的场面真不常见。
再不以一当十,夸耀己方战功的情况下,汉军在边塞能斩首几百胡骑就非常了不得了。
草原部落也不是所谓的全员皆兵,西汉的名士贾谊曾估算过草原部落的实力,其部:五口而出介卒一人。
擅石槐麾下控弦不满二十万,人口不过百万。
今天这个部落被砍几千人,明天那个部落被砍几百人,失去了主要劳动力的部落,生產力下降,很难熬过冬天。
培养一个健儿至少十几年的光景,这么损耗下去,汉人编户五千万人口,怎么都能撑得住,鲜卑人则完全扛不住啊。
要是搁在东汉初年,鲜卑被砍了几千人,那是接下来几年都不敢从这入塞了。
在朔州汉军的连续打击下,鲜卑人確实怕了。
“必须有人为满夷谷的惨败负责。”
魁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逼视著推寅那张全无波澜的脸:“我就纳了闷了,您这草原智者的名號,怎么就让那个乳臭未乾的知命郎给扯下来了”
帐內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雪声。
推寅身后的拓跋詰汾脸色瞬间涨红,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他怒视魁头,胸膛剧烈起伏,正要发作。
“詰汾!”
推寅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他没看儿子,浑浊的目光依旧平静地对著魁头,甚至微微抬手,用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著下巴上白的鬍鬚,仿佛魁头那尖锐的话语只是拂面的微风。
魁头见状,心底那点试探,彻底被少年得志的骄狂取代。
他嗤笑一声,收回匕首,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大人,这事儿没得商量!您败了的消息,我压住了。要是让这些渠帅,这仗还用打吗人心直接就散了!”
他自光扫过扶罗韩和步度根,三人眼中闪烁著同样的野心:“咱们鲜卑的规矩,您是懂的。能带著儿郎们打胜仗、抢到草场牛羊的,才是真正的头狼!论资排辈那是汉人酸儒的把戏!”
魁头猛地一拍大腿。
“从现在起!这西边的战事,我们三兄弟接了!您拓跋部,安心养著便是,若是再有什么闪失————”
魁头故意顿了顿,匕首的寒光映亮他年轻气盛的脸:“大可汗追究下来,丟了河南地的罪责您老,怕是担不起,可汗雷霆震怒之下,你拓跋家从此就该消失了。”
拓跋詰汾再也忍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愤怒的嘶吼:“魁头!你——!”
“詰汾!”
推寅的声音陡然严厉了一分,他缓缓站起身,那条病腿支撑著身体,显得有些吃力。
他並未看魁头,也未看任何人,只是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毡帐外。
“如果大人认为你比老夫更合適对付汉人,那战场交给你部安排也未尝不可。”
“老朽退下了。”
魁头三兄弟交换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眼神。
直到推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晃动的门帘后,魁头才收回目光:“这老狐狸还算识相,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他立刻转向两个兄弟,拳头砸在面前的矮几上,震得银碗里的马奶酒溅出几滴:“扶罗韩,给东边那个废物叔叔传令!让他別在北舆装死了。汉军主力都在我们这边,他手里那八千人,要是连云中都啃不动,不如趁早滚回他的帐篷去奶孩子!废物一个。”
“再者,我部不能再等了,九原城眼瞅著就要被刘备那帮人勒断气!置鞬落罗看著硬气,谁知道他骨头软不软”
“万一扛不住,开了城门投降,咱们西部的脸就丟尽了,今后进入五原路也断了,必须立刻出兵,打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步度根阴冷地点点头,接口道:“兄长说得对。不过,强攻汉军太费力气。我有一计,多派轻骑小队,三五十人一组,轮番从昆都仑、石门障那些咱们熟悉的老路穿过去。
不用打硬仗,就围著九原城外打转,射冷箭!烧草料,惊扰郡內的贱民,截断他们的补给,让刘备以为我们大股骑兵在骚扰,逼他分兵去围剿。”
他阴鷙的眼神里闪烁著算计的意味:“只要汉军一乱,被我们的轻骑牵著鼻子走————”
步度根的手指狠狠戳向沙盘上成宜县的位置。
“我主力大军便如奔雷之势进攻汉兵,拿下成宜,通往九原之路大开,城围自解。”
“就是不知,成宜守军来自何方”
魁头冷哼一声,拿起匕首狠狼削下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当年被大可汗的狼骑撑得像兔子一样,连滚带爬逃回太原城的那些丧家之犬,他们还敢回来送死”
他舔了舔刀刃上的油渍,眼中凶光毕露:“这次,乃公要让他们连太原都回不去!让他们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火光跳跃,映照著三张年轻、骄狂、充满侵略性的脸庞。
帐外的风似乎更大了,推寅拄著拐杖踽踽独行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詰汾不耐烦地跟在推寅身后:“阿爸,你真就不管朔方了这三个不知死活之辈,能打贏仗吗”
“连老夫都胜不了那知命郎,更何况他们————”推寅自嘲道。
“这三个狼崽子继承了大可汗的狂傲,却没能继承他的才干。”
“汉人有句话,不见棺材不落泪。”
“让他们落落泪也好,不吃亏怎么知道老夫说的是对的。”
“五原我看是已经救不了了。
“抓住时机,准备在朔方与汉儿作战。”
拓跋邻老眼中满是忌惮。
“知命郎那小子,恐怕老夫已经压不住了。”
“快快传信大可汗。”
“真传信”拓跋詰汾警惕道:“要是让大可汗知道我们连续打败仗————后果不堪设想啊。”
“阿爸,大可汗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不然赌一把,继续隱瞒军情。”
“说不定————”
拓跋邻用拐杖敲著地面:“隱瞒宴荔游死了,可以先不说,九原城若是丟了,还怎么隱瞒”
“你当大可汗糊涂吗”
“糊涂的是阿爸你————”拓跋詰汾眼中一闪:“大可汗这些年所向无敌,但他有个致命的破绽,没有合格的子嗣。”
“那可汗百年之后,谁来继承汗位”
“和连废了,若是魁头也————”
“阿爸你想当西部草原的主人吗我说的不是某几块草场,而是整个西部草原。”
拓跋邻沉默良久,最终道了句。
“我老了,管不了今后事,这草原的风雪终究是需要你来抗。”
“你自己————看著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