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灵帝宣布刘备对策为天下第一后,阳沸腾。
可奇怪的是。
中策的议郎迟迟不见人影。
过了两天宫內也没传出任何消息来。
德阳殿外的曹操和皇甫嵩更是直接被打发走了。
谁也不知刘备在对策中说了什么话。
各方人士都在暗自打探。
“这涿县刘备何许人也。竟能压过譙县曹家和安定皇甫家?”
“別说这二位了,就是那汝南袁贡不也被刘备狠狠压了一头吗?”
“都说在这阳城,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那袁贡、曹操也没少钱啊,怎么就被一个边塞武人给挤下去了。刘备莫非给得更多?还是另有家世为我等所不知?”
听著韩说与马日禪暗自磅叨。
正在东观校对《东观汉纪》的卢植放下手中的经卷,当初汉灵帝让这些大儒与蔡邕一道修本朝史。
汉代经学者,並不重史学,讲求一个以史言志,微言大义,也就是说汉代史学不是为了记载真相,而是为了传达王朝统治理念和儒学思想的。
蔡邕写的汉史本为天下第一,他被免官后,重任就落在卢植头上了。
听到几位大儒对出身寒微的刘备评价不高,良久后卢植暗嘆一声,终究是为自己门下第子说了句公道话。
“这刘玄德一介边塞武人再有权势,能比得过四世三公?”
“家中財货再多,比得过贪瀆了三代人的譙县曹氏?”
韩说纳闷了:“家中无財莫做官,家中无权莫入京,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卢子干是想说,他一介武夫,能靠著一己之力闯到朝堂上?反正我是不信。他背后定有人!”
卢植拱手向北宫方向:“就算有人,那也是陛下钦定的对策天下第一。”
“诸位都是德行操守具备的清流大儒,在此对一小辈妄加揣测,只怕有失礼数。”
韩说吸了口气:“卢子干这么维护著刘玄德。”
“怕不是因为他是你的逐郡乡党,又是你门下的记名弟子吧?”
“论及才学,他刘玄德凭什么跟曹孟德路身同堂呢?”
“韩公这么说,卢某也有话说。”卢植抬眸看了一眼对方:“听说对策前,曹嵩特地去了一趟永和里的韩府,与阁下言说同州之情,颖川韩家与譙县曹家可都是豫州出身的州里人呢。”
韩说面色紧绷,拂袖道:
“胡言乱语!我韩家屡世清名,岂会与浊流为伍?”
见二人爭执不下,与卢植同门的马日出头做了和事老。
“好了好了,二位各退一步,不要伤了和气。”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打探打探宫里的意思。”
“先得把刘玄德找出来,若不然这京都只怕又要流言四起了。”
眾人皆是赞同此言。
不待多时,宫里的消息被杨彪带来了。
杨彪也是议郎出身,与蔡邕、卢植等人同修汉纪。
他参与了灭宦官王甫一案,深得汉灵帝信任。
在灵帝期间,两度出任侍中。
所谓的侍中呢,是个加衔,皇帝的禁中不许带把儿的男子出入,但加了侍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头衔的则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宫里的宦官以外,消息最灵通的就属这些人了。
卢植生性急躁,一听杨彪到来,立刻出门相迎。
“文先!宫里情形如何了?”
杨彪摇头道:“乱啊,太乱了。”
“我去见陛下时,德阳门紧闭。”
“吕强侍私下与我说,那刘备在对策过后,天子大喜,当即给他定下对策天下第一的名头。”
卢植眼神一颤:“隨后呢?”
杨彪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隨后——他直言参了天子,批了龙鳞。”
“参天子,批龙鳞!”
永和里,袁氏府邸。
袁听闻宫里传来的消息,登时双目大震。
“袁贡,此言为真?”
袁贡幸灾乐祸道:“族父,侄儿怎么敢骗你啊。”
“袁常侍托的信儿,那刘玄德已经被天子打入若卢狱了。”
“哈哈哈,我当初就劝他,阳风大雨大,不是他一介边塞武人能玩得转的,他不听,非要当比干来刨这颗心。”
“他倒是有颗七窍玲瓏心,可当今陛下,未必比得过商紂哟。”
“贡弟莫要胡言,你是被他挤没了端门对策的资格,心生怨恨吧。”
袁贡投目望去,对面的坐榻上,一位身姿挺拔,英俊过人的男子向他投来轻蔑的目光。
此人通身裹著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贵胃之气,而他的双眼却又在这尊贵之上,镀了一层锐利的锋芒。
此人便是袁绍了。
无论立於朝堂还是宴席之间,他的仪態自是无可挑剔。
端方的深衣,选用的都是最上品的絳色丝缎裁製,袖口与衣缘处以暗金丝线精工刺绣著细密的捲云瑞兽纹。
这是汉代最出名的絳地交龙锦,產於陈留襄邑,为汉代贵族之间最为风靡的服装。
腰间的那条镶金缀玉的束带呢,收束得恰到好处,勾勒出了袁绍宽肩窄腰的轮廓,一条质地温润、隱隱透出青绿光泽的荆山玉带则扣在侧旁。
单是这身行头,已是显露出了令旁人望尘莫及的矜贵。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那张师气的脸孔。
轮廓如同精心雕琢的璞玉,线条刚硬俊朗。
天庭饱满宽阔,鼻樑高挺,直贯山根,两撇浓密而修剪得体的胡,沿著唇际优雅地延伸至頜下,墨如点漆。
沉稳威仪,气宇轩昂,虽贵而不浮华。
这是袁绍给人的第一印象。
相比之下,他身侧著装相类的袁术则显得吊儿郎当,一副紈子弟气象。
袁术的外貌、个头均不如袁绍,这在重视形貌的汉代吃了大亏。
这些年,名门子弟都往袁绍门下跑,袁术虽然也打著清流党人的旗號,可就是拉不到人。
当然,名人都去巴结袁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袁绍是党人领袖、太学生魁首,名士李膺的女婿·
天下清流土人莫不以结交李膺为荣,受他接见的人被称为『登龙门”。
在汉灵帝发动党,灭了竇武、李膺过后。
袁绍接过了岳父的风头,一直隱居在民间阴养死士。
袁术呢,没有党人的资源,只能走正常的举孝廉、为郎中的路线。
为此,袁术每每见到在士林中耀武耀威的袁绍,便心生嫉妒,只要两人见面一定吵架。
“婢养的东西,在我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袁绍回头瞪了一眼袁术,人家还真没说错出身是没法反驳的。
袁看两兄弟剑拔弩张,出言劝诫道。
“公路,休要胡言。”
“本初已经不是庶子了。”
袁术不理踩,继续讽刺道:“一日是婢养,终生是婢养的!”
“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真的流著我们袁家的血。”
“住口!”
袁怒喝一声,这才把囂张的袁术止住。
“公路,心气儿放宽些,咱们袁家自从二兄过世后,在朝中的势力一落千丈。”
“袁家人切记要团结。”
“我朝天子心思深,对臣子如履,用时则穿,不用则弃。”
“如今我等都赋閒在京都,更得小心行事。”
袁术听闻教训,著气儿,慢慢坐回榻上。
说起来,如今的袁家在外做官的,也就只有宫內的中常侍袁赦。
袁的三公位,在熹平年间因皇宫御殿后槐树倒了,被汉灵帝找藉口罢免了,直到光和五年才重新出仕。
袁术的生父袁逢的三公位没俩年也被免了。就在今年,袁逢还死了。
天子使五官中郎將持节,带看策书,追赠袁逢为车骑將军,加號特进,諡號为宣文侯。
长子袁基继承爵位那么对於袁术来说,他是爵位也没混到,还得按照汉制给老爹守丧三年。
就算不像袁绍那样作秀守六年,他至少也得守丧两年零一个月。
怎么办?一个大家族在朝堂上没人当官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光靠著袁赦根本不够。
於是乎,袁趁著今岁朝廷下詔举议郎的机会,把族子袁贡送了上去。
谁能想到,了那么多的钱,动了那么多人脉资源,结果半道上被一县乡豪摘了对策第一。
袁隗心里很气,但也没办法,决定对策结果的是天子。
就算灵帝在西园拉出一条狗来,他也得认。
“如果这刘备蠢到自毁前程,那袁贡你还有机会。”
“皇甫嵩一介关西將门出身,其叔父养寇自重之名,天下皆知,皇帝不会完全信赖他北“曹操呢,为了给曹家洗白造势巴结张让之流,想必陛下也是清楚的。”
“你的身份比起他们还比较乾净。”
“刘备若倒了,议郎里最受陛下信赖的必然是你。” 袁贡兴奋道:“那刘备必然会死啊。”
,“自古以来,批龙鳞、参天子之人,鲜有好下场。”
“说到底,最后得利的还会是我们袁家。”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袁默默关注著此事,扭头又吩咐了袁绍一句:“打探一下他的底细。”
“老夫不相信,他真的只是个边塞武人。”
袁绍沉思道:“会不会是宗室里推出来的人?”
袁隗摇头:
“不像刘家宗亲四分五裂,除了刘虞还有几个真心为朝廷办事的?”
“那会不会就是刘虞呢?”
袁绍眼光一闪:“刘虞之前可是幽州刺史,他刘备就是幽州人吶。”
“可如果刘虞真的想在朝中推出一个宗室子弟,那他想干什么呢?”
谜题縈绕在袁家府中。
此事本无关外朝。
但对於党人们来说,天子下狱一个敢於批龙鳞的忠臣,这事儿就很有文章可做。
为什么自古以来皇帝不太敢杀那些心口胡的文人呢。
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些文人冒著被杀头的风险出来批龙鳞,背后多半有人想提醒皇帝某些事儿。
在上书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你皇帝敢杀忠臣,那就是你皇帝昏庸。
我们清流中人侍奉昏君,仍然不改初心,拼死劝诫!
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儿。
在熹平年间,为了洗白家族,永昌太守曹鸞干过这事儿,死状很惨。
之后许多年不敢有人出来批龙鳞了。
突然在京都冒出来一个边塞武人一路杀穿端门对策,博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结果转头去批龙鳞?
这是谁在背后做局?
目的是什么?
整个阳都想知道。
宦官们说是党人余孽在活动。
党人们乾脆就接了这个话,刘备就是清流中的清流!
清流都不敢直接骂皇帝,人家只能拐弯抹角的骂皇帝被奸臣蒙蔽,那不就是间接的骂皇帝昏庸吗?
管你刘备是不是党人,只要你敢骂皇帝,你就是我清流一员!
你死后的名声,我们给你抬得高高的,刘玄德在党人的歷史中將永垂不朽!
三万太学生很快发动起来了。
太学生领袖为臧洪,他的父亲就是在熹平四年打了败仗的使匈奴中郎將臧晏。
东汉末年的太学生,研究的基本与学术无关。
而是如何路身官场,如何养望。
如何与党人一起对抗朝廷。
朝廷没法办给这些閒得蛋疼的富家子弟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的。
大汉通计十三个州,105个左右的郡、国。
县级行政区总数约为1180个。
加上中都官,这最多只能提供一千多个优良岗位。
但他们也不甘心去边塞上的剧县当小县县令。
朝廷给他们分配小县,他们就辞官,或者拒绝以此养望等候更大的官职。
那適合心意的官位只会更少。
与他们竞爭官位的还不止三万个太学生。
还有各郡国里提供的每年至少两百个孝廉,以及三署郎里数千名郎官。
都想当大官,都想塞钱当中都官的结局就是,几万人就窝在京都,除了吃喝赌,啥事儿也不干。
三署郎里没有权势调不出去的郎官、太学里当不了官、无法结业的太学生四五十岁年纪的一大把。
当然,这些膏梁子弟对阳也不是全无贡献,往好了说。
京都游妓的价格很贵,房產的价格很贵,各项消费品都因这些无事可做的富家子弟而涨价。
民间百姓多少能做些生意,赚些油水。
至於骂朝廷?那是东汉太学生茶余饭后的消遣。
反正当不了官,心中有怨气就往朝廷身上发,骂唄。
一有风吹草动,閒得蛋疼的太学生们就出来游街作赋。
朝廷昏暗!世道不公!
天生我才,生不逢时!
结果骂完了,搁著一看,还有刘玄德这种直接骂皇帝的,好傢伙!大新闻啊!
不管是谁在骂皇帝,某一定去捧个场!
窝在酒肆里烂醉如泥的老太学生登时健步如飞。
还在逛窑子的听到风声裤子都来不及穿:“老钨,钱先欠著!下次再来!
2
吃的满脑肠肥的大肚腩,挺著肚子便举著牌子游街鸣冤。
“宦官浊流,污忠良,天子不公,为奸臣蒙蔽!”
“昔白起赐死,诸侯酌酒相贺;季子来归,鲁人喜其难。玄德不可杀,万万不可杀,此乃我大汉朝之神剑也!”
“敢请朝廷释放刘玄德!”
一传十,十传百。
最初在造势的人到底是谁,已经没人知道了。
反正党人和太学生已经集结起来,在皇城里游街了。
关羽、和张飞等人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大场面。
“这就是宪和所说的党人游行?”
简雍点头:“我朝太学生歷来就是这副德行。”
张飞挠头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救大兄啊?俺们可是素味平生啊。”
“呵呵,不管他们认不认识玄德,只要有人在宫里闹事儿,他们必定帮帮场子。”
简雍笑道:“更何况,现在他们不就认识玄德是谁了吗?”
关羽思索道:“宪和的意思是,真相可能不是朝外谣传的那般?”
“大兄没出事?”
简雍摇头:“我不確定但以我对大汉朝廷的了解,天子真想杀玄德,就压根不会给这些太学生闹腾的机会,直接就在宫里杀了。”
“他没死,就代表著天子另有深意。”
韩当著急道:“那毕竟是宪和你的猜测,万一明公真出事了,我等如何是好?”
简雍安抚了韩当一句:“义公,阳可不是幽州。”
“我们几个再能打,能杀进皇宫把玄德救出来吗?”
“来十个甲士你能对付,五十个呢,一百个呢?一千个呢?”
张飞哀嘆一声:“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那可是俺大兄!”
“要救也不能这么救,总之得先探听探听宫里得风声。”简雍稍作冷静,与眾人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找到一人才能知晓真相。”
“谁?”
“玄德的恩师,涿郡卢子干。”
卢子干已经在路上了。
刘备多少算是自己的记名弟子。
就算卢植在无情,也不至於眼睁睁看著刘备被杀。
更何况,蔡邕是卢植此生至交,蔡邕当初被陷害时,举朝就卢植一个为他说话。
后来卢植怒骂董卓,也是蔡邕出口保住了他的性命。
身为卢门、蔡门双重弟子,卢植思考了一夜,终於是来到了朱雀门前,跪在公车司马署前,击鼓鸣冤。
砰砰砰!
正在宫內调戏女尚书的汉灵帝听到鼓声,不禁纳闷:“谁在击鼓!”
吕强来报:“回陛下,是卢尚书在公车上书。”
汉灵帝推开身侧的侍女纳闷道:“嘿,他门下弟子在德阳殿公然骂朕,朕不牵连他也就罢了,他卢子干还来鸣什么冤?”
“卢尚书也不去若卢狱瞧瞧。”
“他刘玄德织了十几年草鞋,什么时候过上过这么好的日子啊。”
“还来鸣冤,笑话!”
吕强笑道:“卢尚书为人忠正,也是不想陛下失了一人才嘛。”
“陛下,是否让卢尚书去见见?”
灵帝愣了一刻:“让他师徒见见也好。”
“叫他別击鼓来打扰朕了。”
“朕要忙著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