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曰:传沛国曹操入殿中!”
小黄门的声音再度响起,由不得曹操细思,只得快步来到殿前,脱下鞋子,驱步而前。
“草臣曹操,参见陛下。”
殿中的皇帝良久並没回应。
曹操却也不敢抬头,之前皇帝给了皇甫嵩一个下马威。
警示这些关西武人不要在他眼前耍招。
如今面对关东的浊流,更是一个字都不说。
急的曹操心中志芯,却也不敢多言。
皇帝不发话,他也不敢起身,只得將天揖的姿势行到底。
刘宏晾著曹操,信手拈起一卷奏疏,目光斜睨身畔奉果的宫女。
“陛下,吃些鲜果吧。”
那宫娥云鬟半墮,翠鈿微松,一段粉颈欺霜赛雪,低眉顺目间,媚眼含笑,別具风流。
灵帝嘴角笑,忽弃奏摺,指尖轻桃,掠过盘中冰荔,却將那冰凉果肉,逕自点向宫娥凝脂玉颊。
“呀!”宫女猝不及防,娇躯微颤,低呼了一声。
她手中玉盘几欲倾覆,幸得稳住了,首垂得更低,羽睫乱颤,不敢仰视。
“对策完了,就来收拾你。”
宫娥粉腮雾时飞红,恰似染了胭脂,她欠身行礼道:“谢陛下。”
台下的曹操见皇帝在殿內这等放纵,心中不禁开始羡慕帝王生活。
曹操一生,当过丞相、魏公、魏王。
把皇帝的仪仗玩遍了,把刘协亲近的大臣、皇亲国戚、皇后皇妃皇子杀了个乾乾净净,就是没坐过皇位—
虽然实权和皇帝几乎相等,但差了那么一道程序,怎么想都不得劲儿。
汉灵帝听到了曹操在台下咽口水的声音,侧目看向这青年。
歷史上曹操长得並不好看,姿貌短小,肤色呈健康的麦褐色。
面庞轮廓分明,颧骨略高,鼻樑挺拔如刀削,嘴唇偏薄,典型的刻薄面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眼窝较深,眸色如墨,目光里既有文人雅士的从容淡定,又暗藏著梟雄的机警权变。
但曹操毕竟还没经歷过官场的大风大浪,政治经验不足。
比之养在深宫,与权臣博弈的汉灵帝,曹操的经验就差很多了。
汉灵帝是从小就以政变起家。
桓帝无子,刘宏十一岁被选入宫继位皇帝。
十二岁,趁看竇太后跟自己老爹竇武爭权,当机立断与侯览、王甫、曹节发动政变,灭了竇家,发动党,將依附於竇武的朝外党人一网打尽。
十三岁,拔擢段颖討平羌乱。
十五岁宦官得势,开始威胁皇权,他暗中积蓄力量,诛灭侯览。
二十岁,西南大乱,朝中百官议弃益州。刘宏力排眾议,精选良吏安定西南。
二十三岁,刘宏再度灭王甫、诛段潁。
雒阳容不下软弱之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汉灵帝生在一个极度动盪的汉末社会中,他极端自私,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作为汉灵帝的同一辈人,曹操、刘备的生存环境其实都没有刘宏这么恶劣。
这也就造成了,这个跟他们年岁相近的皇帝,在刘备还在玩泥巴时,在曹操跟著袁绍屁股后面玩女人时,已经经过权利场磨链的皇帝,段位比他们高出不止一节。
人的能力不仅取决於天赋,还取决於经验。
曹操虽然要比汉灵帝还大两岁。
可此刻却被灵帝压制在殿中呼吸都不敢用劲儿。
“孟德,好手段啊。”
灵帝终於开口了。
曹操不知皇帝在敲打什么,只能低声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自阳嘉新制改革后,我朝年满四十岁方能举孝廉。除却茂才异行,若顏渊、子奇之徒,则不拘年齿。”
“敢问曹孟德,你二十岁时是怎么举的孝廉?”刘宏歪头警了曹操一眼。
“莫非是选部尚书觉得,你曹孟德,德行比顏渊、子奇还高?”
曹操登时不敢搭话了。
谁都知道这举秀才啊不知书,举孝廉父別居。
曹操如果按规矩来,四十岁钱举个孝廉其实没什么问题。
关键这个年龄太年轻了—
汉制,二十五以上才能当官,到了汉末就全乱套了—
大家族中十二三岁出来当官的都比比皆是。
这种事儿靠的是家族背景,与道德倒没什么关係。
“你知道朕方才看的是什么吗?”
“是你曹孟德的家谱。”
“从曹腾开始,到你这一代——,当真每一代都污浊不堪啊。”
“譙县曹家是玩弄时局的好手。”
“曹腾跟著梁氏外戚上位,眼看著梁氏要倒了,曹腾便私下里接触党人,曹鼎则肆意敛財,侵占庄园,用这些財货堆起你曹家的根基,好方便后代人去巴结朝外的清流。”
曹操心中狂跳,连道是:“陛下,绝无此事!”
“曹家歷代对大汉,对陛下忠心耿耿。”
“好一个忠心耿耿,你说到这,朕到有句话想问你,还记得,熹平五年你们曹家做了何事吗?”
刘宏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这便是今日的策问。
“臣知晓”
曹操解释道:“熹平五年(176)五月,永昌太守上疏为党人诉冤。”
天子问:“上书之人为谁?”
曹操哆嗦道:“譙县人——永昌太守曹——曹鸞。”
刘宏满意的笑了:“在曹鸞上书之前一个月,益州诸夷反汉,扣押益州太守雍陟。”
“时,满朝官卿皆欲弃益州。”
“朕遣益州刺史宠芝发板蛮进击诸夷,大破之,平定西南。”
“隨后不到一个月,你曹家人便来上书为党人鸣冤。”
“你们替党人鸣的是什么冤?没能把益州丟掉,没能让朕威望尽失,没能把朕扳倒,解除党——是不是很遗憾?”
曹操自不敢回答,只是葡匐在地,一味叩首。
这件事儿的结果是灵帝立即將曹鸞处死,並重申党人之禁,詔令州郡,凡党人门生、
故吏、父子、兄弟以及五服之內的亲戚在位者,皆免官禁。
党铜之祸反而达到了最顶峰。
曹家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试探性的洗白自身,想加入清流党人行列跟朝廷对抗。
再后来,曹操甚至开始跟图谋废汉灵帝的党人结交,虽然他本人没参与许攸废立汉灵帝一事,但也一直作壁上观就是了。
“你在阳造五色大棒,不按汉律,肆意妄为,强行仗杀赛硕叔父。”
“之后又连续上书言说大將军竇武、太傅陈蕃谋诛阉官,反为浊流所害。一味替党人开脱,你这等行径不觉得很可笑吗?”
“曹家就是靠著族中宦官依附梁氏、贪赃枉法才有今日,如今却处处说宦官的不是,数典忘祖!” “怎么,你曹操想当下一个皇甫规,还是曹鸞?”
“皇甫规毕竟有军功,跟党人牵涉也不深,杀不杀他无所谓。”
“可你呢?曹孟德,年纪轻轻就被家族拋出来当弃子,料想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曹操顿时感觉天都要要塌了。
在朝外人人皆说天子昏庸,可这哪里是昏君的样子?
他把所有的事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还戳到了曹操的痛处,不被家族喜爱—
没错,歷史上曹操多次在诗文中表达,遭遇父母冷遇,不受族人待见。
他的族叔还经常在曹嵩面前说他坏话。
最后曹操装作中风,离间曹嵩兄弟俩,这才抵消了曹嵩对他的偏见。
不光是因为曹操性格诡诈,还与他的出身有极大关係。
曹操疑似不是曹嵩的嫡长子,首先是他的本名为曹吉利,三字名贱,大家族里一般是妾室所生才用。
第二汉代礼法,嫡长称伯,庶长称孟。
曹嵩的生平也记录的很清楚,他基本没有参与曹操起兵时期的任何军事活动。
曹操起家靠的是夏侯兄弟,曹洪、曹仁。
曹嵩带著剩下的几个宝贝儿子跑到琅琊郡享清福了。
这局面就跟袁绍一模一样,真正的袁氏继承人袁基是不会冒险参与外界的风风雨雨的。
袁绍、袁术俩兄弟闹得再欢,也不过是家族分出去押宝清流阵营的棋子。
袁本家则一直跟宫里的浊流宦官维持看和睦,另一个例子就是马超,马孟起,马腾投降曹操后,把全家两百多口人都带去鄴城享福了。
就剩一个马超留在凉州守著,所以马超后来乾脆把自己全族卖了刘宏很清楚曹操目前的处境。
曹嵩自己押宝的是浊流阵营,曹氏宗族就需要在曹鸞死后,在顶出来一个清流阵营的人物。
这基本就是模仿汝南袁氏不倒翁的手腕。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在频繁政变的东汉,谁也说不准清流浊流,最后谁会贏。
把弃子丟出去使劲折腾,能方便家族日后能在两个阵营之间转换身份。
在已经看到曹鸞结局的情况下,曹操还上书为党人鸣冤,那结果可想而知。
史书在记载这一段的时候,只说曹操忠心諫言,汉灵帝却不採纳。
其实,曹操没有被砍头的主要原因是,分量远远不够———
在宫廷政治中,皇帝杀人,也是要看局势的。
在党人没有闹出大动静之前,曹家人想要转换阵营对於灵帝来说无关痛痒。
谁知道曹操努力往党人之中爬,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浊流阵营为了把自己的眼线打入清流之內呢?
至少大宦官张让是很配合曹操行动的,这背后未必没有隱情。
党人贏了,曹操自然能说自己是巴结袁绍是为了大汉,为了天下清流党人。
党人要是最后输了,那曹嵩就能理所当然的站出来表示曹操的所作所为是我曹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我曹誓死忠心天子,永远站在浊流阵营!
这么做的家族,在东汉朝堂上比比皆是。
清流、浊流其实没有明显的划分,大多数家族为了宗族延续,都会选择两面下注。
这也是今日汉灵帝拷打曹操的主要原因。
“曹家可以两面撒网,没问题,人性逐利么。曹家自发家开始,就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朕不追究。”
“但是你曹孟德不能一边求名,一边告诉朕你是为了大汉朝。”
“收起你那套清流玩剩下的手段。”
“朕需要你做实事,而不是光动嘴。”
曹操擦了擦头上冷汗。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果汉灵帝真要追究曹鸞之事,那曹操做同样的事儿本来也该被杀的。
可他被数落一顿后却没死,定然是天子另有安排。
“草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刘宏笑了:“你不是嫉恶如仇,恨不得灭尽宦官吗?”
“这就去,先把譙县祖宅刨了,把曹腾拉出来鞭尸。戏要做全套。”
“陛下!臣—决计不能行此悖逆之举啊。”曹操惶恐不已,这天子真是个变態——
说是策问,一句话不让人家说,还专戳人家痛处。
“哈哈哈,如不想做的太过。”
“那就去造势—曹家不是喜欢给党人鸣冤吗?”
“不要停,继续鸣。”
“朕在,曹节杀不了你。”
曹操双腿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殿中。
一下台阶,看到门外得意洋洋的赛硕,却又兀自挺直腰板,装作无事发生。
皇甫嵩余汗未消,见曹操归来,急忙问道。
“曹孟德,天子策问何事?”
曹操冷静道:“只问了党之事。”
刘备又问道:“孟德何以对答?”
曹操自信道:“对答如流,天子甚是满意。言我曹乃是社稷之才,来日必当重用啊,哈哈哈哈。”
皇甫嵩脸色难看,刘备则是暗自思索。
看曹操那样子,的確不像是没对上。
国家一级演员的含金量,確实不俗。
“这么说,最后就到备了——”
皇甫嵩点头道:“如果玄德的对策超不过孟德,只怕这次端门对策第一就是他了。”
曹操眼神飘忽:“正是——正是。”
“玄德要是太担忧,乾脆入了殿门就別说话。”
“少说话,就少犯错,至少不会些天乡责罚。”
“反正曹某这对策天下第一是拿定了,你再怎么狡辩也是比不过曹某的,哈哈哈。”
刘备平静道:“事在人为。”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未多时,黄门喧呼:“传涿郡刘备入乏!”
刘备整理了一身衣襟,拱又与皇甫嵩和曹操拜別:“备走也。”
“唉,玄德!”曹操猛地叫了一声。
刘备回头:“孟德兄何事?”
“天乡喜怒无常,为了你的安全著想,曹某还是提醒一句,记得—少说话。”
皇甫嵩土疑的看了曹操一眼,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孟德,你该不会是在天乡面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吧。”
“怎么会?”曹操哭笑不得:“天乡最信任的就是曹某啊。”
“我曹家大汉忠良。”
虽然这位忠良,后来差点把刘协折腾了个九族消消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