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同尖刀,狠狠捅在和连最痛的伤口上。
和连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一股邪火直衝顶门。
然而,当他看到宇文槐头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时情绪慢慢退缩,他惶恐的望向帐中其他部落大人,冷漠、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投来,那最后一点勇气也瞬间消散了。
那个初到东部时对他毕恭毕敬、上前巴结的宇文槐头,此刻已与他彻底闹僵。
再逞口舌之快,真动起手来,这些离心离德的部落首领,未必会站在他这边。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臟,他只能將怒火硬生生咽了回去。
“够了!”和连的声音乾涩无力,带著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此战之过,皆在本汗。本汗会向父汗请罪,说明原委,不会牵连诸位大人。”
此言一出,帐中紧绷的气氛明显一松。
闕机、素利等人紧绷的肩膀都微微垮了下来。
段日陆眷拱手道:“小可汗明察。”
“当务之急,是在刘虞大军到来之前,撤出青龙山!一旦被汉军主力缠上,必是一场惨烈的消耗战。各部健儿离家日久,家中牛羊、妇孺、奴隶都需盯紧咯。”
“仗打输了尚可来日再图,若根基动摇,那才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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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直击要害,道出了所有部落首领最深的顾虑——如何及时止损。
帐中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声。
对於逐利而生的胡人而言,无利可图的战爭,多打一分一秒都是亏本。
和连无力地挥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就这么定了,我部率先撤离,宇文部断后”
“休想!”
宇文槐头猛地站起:“我宇文部已折损大將,精骑伤亡过半,元气大伤!绝无可能再为你断后流血!要断后,你自己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和连瞬间扭曲的脸,一把掀开厚重的帐帘,他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带著自己的亲卫和部眾,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留下帐內一片死寂和尷尬。
和连僵在原地。
他扫视帐中剩下的部落首领,试图用目光威慑,然而这一次,他看到的只有冷漠、疏离,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轻蔑。
闕机移开了视线,素利低头摩挲著刀柄,段日陆眷则面无表情地看著帐外。
借父之名狐假虎威的把戏,在连续的惨败和宇文槐头的公然决裂后,彻底破產了。
关於他是阉人的流言,更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连最卑微的牧奴看向他的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敬畏。
“知命郎都是你害我至此——!”
和连在心中无声地咆哮,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阴冷到极致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著他的心臟,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迅速滋长。
他猛地抬起头,嘶吼声打破了帐內的沉默:
“段部!素利部!把你们抓到的生口,全部给本汗留下!其他人立刻拔营,撤回平岗!”
素利眼神闪躲:“小可汗要生口作甚?”
和连眼神阴翳:“別问。
三日后,阳乐城头,汉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刘虞的车驾终於抵达了辽西郡的治所。
城门前尘土微扬,等候的官吏们垂手肃立。
太守廉翻,此刻满面红光,早已一扫月前沉疴不起的病態。
听闻前线柳城大捷,他心中狂喜,得知刘虞亲临,更是做足了功夫,决心將这泼天的功劳牢牢揽入怀中。
他一面煞有介事地指挥著属吏,將堆积如山的粮秣军械装车,源源不断地急送柳城。
然而,其中两辆裹著厚厚皂布、看似普通的輜重车,却在出阳乐城后悄然转向,直奔蓟县方向而去。
那里面装著价值不菲的金玉珠帛,明码標价送给了刘虞那位眾所皆知喜好財货的夫人。
刘虞本人清廉如水,这是他在官场的立身之本。 但其妻妾的“雅好”,在幽州官场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为了將戏演得更足,廉翻甚至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打著补丁的旧官袍,还在脸上敷粉,刻意显露出几分忧劳国事的憔悴。
做完这些,他才率领郡中僚属,出城十里相迎。
远远望见刘虞的车驾仪仗,廉翻便小跑著上前,深深一揖:
“州將不远千里,亲临险地,驰援我辽西!下官及辽西万千黎庶,感念州將恩德,如蒙再造,特於城內略备薄酒粗食,聊表寸心,万望州將赏光”
刘虞车驾的屏泥上满是尘土,下车伊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廉翻那身过於破旧官服,以及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官吏。
宦海沉浮数十载,这等遇事推諉、见功则抢的两千石,他见得太多。
“廉府君有心了。酒宴且免,將士浴血方歇,黎民惊魂未定,非宴饮之时。速回府衙,商议军情善后,方是正理。”
说罢,刘虞绕开群官径直前行。
廉翻脸上堆砌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旋即又恢復恭顺,赶忙在前引路。
刺史秩仅六百石,无权直接管辖太守,彼此之间也不是上下级,却手握监察与岁末考绩之权,位卑权重,足以让两千石的太守俯首。
汉末各郡太守,与州府关係盘根错节,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者比比皆是。
他廉翻此番下了血本,明里暗里打点周全,只待刘虞点个头,便能將这“以寡敌眾、保全辽西”的不世之功坐实。
若运作得当,凭此政绩,他便可跳出这苦寒边塞,直入雒阳中枢,岂不快哉?
至於辽西贫瘠,他廉翻这打点上下、出手阔绰的財帛从何而来,刘虞心如明镜,只是按下不表。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等鱼肉百姓、贪墨成性却又巧言令色之徒。
歷史线和公孙瓚闹掰,也是因为公孙瓚带著军队四面姦淫辱掠。
廉翻越是这般惺惺作態,刘虞便越是厌烦。
正午,阳乐府衙內,刘虞开始核查军械、户籍。
辽西郡大小官吏分列两旁,皆是屏息凝神。
廉翻更是努力维持著面上的从容。
一般走到这阶段,不是马上火龙烧仓就是刺史被人买通,或是受到威胁的刺史被迫同流合污。
刘虞一边翻著帐册,一边用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眾人:
“虞一路行来,听闻诸位在援军未至之时,便已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漂亮仗,实属辛苦诸位了。”
廉翻闻言,立刻挺直腰板,拱手朗声道:
“为国分忧,保境安民,乃下官等份內之事,何言辛苦!”
“为了大汉子民,为了江山社稷,我辽西上下吏员,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他恰到好处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以袖掩口,肩膀微颤。
“咳咳咳。”
侍立一旁的心腹小吏立刻上前一步,满脸忧戚地补充道:
“启稟州將!府君心系辽西战局,夙夜忧嘆,寢食难安!自履任以来,不过短短两载,府君康健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即便如此,府君仍事必躬亲,体恤民情!”
“此番能保得辽西无虞,全赖州將运筹帷幄,明府居中调度,这才能决胜千里之外!”
“哦?”刘虞微微挑眉,语气带著几分刻薄。
“如此说来,廉府君当真是辽西的擎天之柱啊!”
廉翻心中一喜,正待再谦辞几句。
却见刘虞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廉府君这番说辞,怎地与虞掌握的前线军报,截然不同呢?”
侍立在侧的別驾鲜于辅面无表情地踏前一步,將两份装帧截然不同的文书,“啪”的一声,稳稳地並排放在了廉翻面前的案几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虞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著两份文书:
“这一份,盖著你阳乐府的大印,详述廉府君如何运筹帷幄,决胜柳城。”
他的指尖移到另一份带著风尘痕跡、封口印著“扶黎营前部司马徐”字样的文书上,声音陡然转冷。
“这一份则是辽东属国的司马,直呈州府的战报。”
“廉府君,我再问你一遍,柳城大捷,阵斩鲜卑两部大人,斩首千八百余级当真是你居中指挥的吗?”
剎那间,万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