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郡治,阳乐县。
尘土微扬,刘备与阎柔两骑风尘僕僕,抵达郡守府邸。
此番以柳城县长身份而来,郡府门前那些惯於看人下菜碟的小吏,再不敢如往日般怠慢。
刘备从容亮出黑綬铜印,守门小吏验看后,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躬身道:“明廷稍候,容小人通稟!”
未几。
府门內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隨著一串刻意拔高的热情笑声:
“哎呀呀!原来是玄德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
辽西太守廉翻亲自迎出门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州君近来几番写下书信,对玄德之才干可是讚不绝口,期许甚深哪!”
刘备抬眼望去,心下微凛。
这位廉太守生得一副异相,瘦骨嶙峋,仿佛披著一层人皮的骨架,高高凸起的颧骨如同覆盖著寒霜的嶙峋岩石,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经络隱约可见。
他咧嘴笑著,露出两排尖细的黄牙,眼神深处却闪烁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看来此人绝非易於相处之辈啊。
刘备面上不动声色,依礼拱手,身姿挺拔如松:
“备见过明府,此番来辽西,本应早日前来拜謁,聆听教诲。奈何柳城初定,庶务冗繁,胡人日炽,备夙夜忧勤,不敢懈怠,以至迁延至今,还望明府海涵。”
刘备言语谦恭,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廉翻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精光一闪,乾笑两声,亲热地虚扶刘备手臂:
“哎,玄德言重了!柳城乃我辽西门户,险恶非常。有人肯去赴任,已是我廉翻之大幸,辽西百姓之福份!谈何怪罪?快请!快请入內敘话!”
他侧身让路,笑容满面,但那笑容却如同画在脸上,未及眼底。
“听闻玄德在居庸关捨生赴难,老朽甚是欢喜。”
“辽西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走,咱们进去再说。”
郡邸深处,光线略显幽暗。小廝奉上滚烫的茶汤,一股混杂著葱、姜等辛烈之气的味道在空气中瀰漫縈绕,有些刺鼻。
廉翻捧起温热的陶杯,指节嶙峋如枯枝。
他啜饮一口,目光在裊裊上升的茶烟后审视著刘备,笑道:“玄德,初来辽西边陲还適应吧?此地不比中原,边民凶顽难驯,民风好勇斗狠。想要治理柳城这等剧县,非有雷霆手段不可,殊为不易啊。
刘备双手扶膝,坐姿端正,迎向廉翻的目光,坦然道:“多谢明府关切。柳城虽地僻人稀,然则吏民同仇,皆有死战卫土之心。若胡人胆敢南下,备定率闔城吏民,据城死守,寸土不让!”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然,柳城毕竟人少,此番冒昧前来,正是欲向州君”
“借兵马、甲冑、粮秣是吧?”
廉翻脸上的笑容骤然塌陷下来。
他“啪”地一声將陶杯重重顿在案几上,杯中的茶汤溅出几滴,在漆案上洇开深色的斑点,那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本府只能告诉你——不行!”
刘备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敢问明府,为何?”
廉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凭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面,目光飘向窗外: “辽西郡地形狭长,如胡人要南下,决计不止你柳城一个县遭灾。若每县都来伸手要人手、甲冑,本府当如何?拆了东墙补西墙?杯水车薪罢了!”
汉代的士卒,分家介士和徒卒,前者就是穿戴鎧甲的战兵,后者是由奔命兵、驰刑士、劳改犯组成的无甲但携带兵器的填线兵。
中军的披甲率甚至能高达百分之百。
但边塞上的披甲率往往就很低了。
边地汉军在没有渔阳营、度辽营这些驻边精锐保护的情况下,只能动员大量的郡兵,依靠人数优势去將胡人赶走。
於是乎,东汉一朝从中期开始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胡人一来,烧杀抢掠,汉军动员兵慢悠悠集结,胡人抢完都跑了。
汉军偶尔能打下几场胜仗,斩获都不多。
最后慢慢形成了人口还不足汉地一个郡的鲜卑部落,把体量远大於鲜卑的汉军压著打的局面。
边將们无能为力,手中的郡县经济薄弱,人口稀少,打不贏鲜卑人那就只能拿自家百姓出气。
他们为了保全政绩,只能想方设法的把边塞百姓的房子烧了,逼著他们南迁。
这样朝廷便不会问责,如是乎大片大片的北方领土尽数被放弃。
廉翻,正是这汉末边將中的缩影。
他的目的,从来就不在於击退鲜卑,而在於如何在那张由谎言、推諉和自保编织的网中,保全自己的官位与“政绩”。
最简单的解决之道就是——將柳城房屋青苗付之一炬,驱赶百姓南迁到別的郡。
只要辽西郡的郡治阳乐县尚未陷落,那他廉翻就绝非幽州最无能的边將!那最丟人的,分明是连郡治都拱手让给鲜卑的右北平!
洞悉了廉翻的想法后,刘备算是看明白了。
幽州高层,除了刘虞就没一个正常人
准確的说,汉末的边將基本都是对外无能,对內刻薄。
廉翻就是想復刻那些边將的套路,先把汉人拆完,让鲜卑人抢不到,隨后等胡人走了去追击,杀几个落单的狼崽子,好宣告幽州大捷,本郡战果辉煌!
套路是挺多,没用啊汉末边將,天天说自己大捷,我朝天下无敌,鲜卑狼狈鼠窜,结果鲜卑年年来,一年比一年进攻的频繁。
汉灵帝被这些人忽悠瘸了,真以为鲜卑羸弱,三年前派遣大军深入胡地,结果落得个全军覆没。
除了刘备去年打下一场大胜以来,汉军这些年基本都是负战绩。
光会动嘴皮子是解决不了鲜卑威胁的。
念此,刘备霍然起身,目光直刺廉翻:“胡人连年抄掠柳城,丁口已十不存一,明府当真视百姓如芻狗,半点力都不肯出吗?”
廉翻深陷的眼窝中精光猛地一闪,隨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他乾笑了两声。
“玄德,不是本府不肯啊。”
“幽州连年遭受胡患,这二十年来,受抄掠杀戮者何止百万?”
“死十万人是个数字,死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我都挡不住啊。”
“朝廷都不管,你问我,我能如何?”
“我我才是最难做人的啊!本府太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