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水上游,寒风如刀。
关羽率领数名精悍斥候,如同幽林深处悄然游弋的鬼魅,已无声无息地追踪溃败倭兵数日。
此刻,他们蛰伏在平岗道附近一片茂密阴鬱的林中。
凛冽的朔风掠过林梢,发出尖锐悽厉的呜咽,捲起枯枝败叶,更添几分肃杀。
关羽魁伟的身躯紧贴著一块冰冷嶙峋的巨岩,几乎与山石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锐利的双眼,透过层层交错的枝叶缝隙,死死锁定下方——乌侯秦水与白狼水的交匯之处。
这片开阔的河滩,便是昔日右北平郡的治所——平岗!
然而此刻,昔日的汉家城闕早已化作断壁残垣,目之所及,儘是胡虏的毡帐皮棚。
曾经象徵文明与秩序的所在,如今已沦为豺狼的巢穴。
河畔广袤的滩涂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矗立著无数形制粗陋的毡帐和兽皮棚屋,如同雨后河岸滋生的毒草,一望无际。
各式各样绘著马、鹿、龙、虎、红日图腾的部落旗帜,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狂舞,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声响。
人声的喧囂、战马的嘶鸣、牛羊的哞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混乱的声浪。
这绝非寻常的游牧迁徙,而是一场蓄谋已久、规模浩大的部落入侵。
关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纷乱喧囂的营地中来回扫视,最终,牢牢盯死在营地中央最高处那面迎风怒展的九尾大纛之上。
那纛旗以白生皮为底,中央用粗獷的墨线绣著一头狰狞咆哮的马鹿图腾。
图腾侧畔,赫然是一行扭曲狂放、如同蛇行的鲜卑文字。
当关羽凭藉过人的目力与对鲜卑符號的熟悉,辨清那行文字的含义时,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
“长生天降我雷震而生!”
“和连?”关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失声。
“他怎会在此?”
关羽尚不知晓,这位去岁在统漠聚被汉军打得灰头土脸的鲜卑小可汗,已被檀石槐发配至东部戴罪立功。
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心腹大敌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柳城正北方的乌侯秦水畔,意图昭然若揭!
“如此阵仗莫非鲜卑贼子,是想在春天大举寇我幽州?”关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身旁的阎志曾在塞外摸爬滚打多年,他闻言连连点头:
“关兄所猜不错!我与家兄在塞外飘零数载,深知胡人习性。寻常年月,不打仗时,胡人全凭放牧牛羊过活。”
“每年冬末春初,正是马、牛、羊集中產崽的紧要关头,牧民们日夜操劳,忙著接生幼畜,又要驱赶熬过严冬、瘦骨嶙峋的牲口群,跋涉数百里,寻找水草丰美的春季牧场。
他顿了顿,指向下方喧囂的营地。
“草原贫瘠,粮秣稀少。能驮人衝锋陷阵的战马,更需额外餵养精粮豆料。故此,春季往往是胡人战力最弱的时节,青壮大多被钉死在牧场劳作,难以集结成军。唯有到了秋高马肥之际,牲畜膘肥体壮,大批青壮方能从草场脱身,响应部落大人的號角。”
“胡人连年南下抄掠,其根本毒计,便是掳我汉家子民,將农耕纺织、放牧挤奶这些苦役,尽数强加於俘虏之身。如此,其本族精壮便能彻底从生產劳役中解脱出来,摇身一变,成为枕戈待旦的常备铁骑!”
他声音陡然转厉。
“自檀石槐一统草原,更是变本加厉!年年出击,掳掠人口无数!如今其麾下,早已练就一支不受季节束缚、四季皆可呼啸出动的虎狼之师!这些年,胡骑不仅在秋冬时节大举入寇,便是这春夏之交,在边塞袭扰抄掠也已成常態!只是碍於部分人马仍需照料春羔,其动员规模或不及秋冬罢了。” 关羽眯起双眼,再次扫过下方营地。
只见人头攒动,战马嘶鸣,毡帐连绵如云,粗略估算,集结於此的精锐胡骑,一望无际,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山岳般压下。
“此番来犯之敌,已逾万骑啊!”
“此等军情,十万火急!必须即刻稟报大兄,飞马传讯州府!”
“我们走!”关羽当机立断,正欲悄然后撤。
就在此时——
“噠噠噠吱呀呀”
一阵沉闷的车轮滚动声和驮马的响鼻声,由远及近,从南面官道传出。
一队规模不小的商旅,载著堆叠如山的货物,正大摇大摆地朝著胡人营地驶来。
车架上色彩斑斕的陈留绞龙锦、三齐的步摇冠,精美的河北漆器、甚至隱约可见的诸多铜铁器皿在阳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泽,琳琅满目,不可胜数,儘是汉地才有的珍货。
“关兄快看!”阎志压低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愤怒,指向车队。
“定是內郡那些黑了心肝的商贩,又来给胡人送货!”
关羽身体伏得更低,眼神死死锁定了那几辆满载“资敌”物资的大车。
几个衣著光鲜、脑满肠肥的商人头目,在一名鲜卑小头目的引领下,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钻进了营地中央一座显眼的大帐。
諂媚的话语隨风飘来:
“比巴拉张世平、苏双,我等乃是大可汗最忠实的朋友”
关羽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隱隱跳动。
商人出卖国家,在边塞是常见事儿。
从大汉三百年前与匈奴开战以来,汉地的蠹虫便源源不断给草原送上財货铁器,並从胡汉战爭中获取巨额利润。
胡人需要的资源,內地商人一般都能搞到。
而汉朝所需的战马呢,自那檀石槐老贼一上位,便行大陆封锁之策,严禁各部落战马流入汉地。
汉朝的关西养马地经百年羌乱,早已凋敝不堪。
为了维持战备,汉军求马若渴,鲜卑战马的价格便被这些奸商与胡酋联手哄抬,到了汉灵帝时期,竟至一匹两百万钱的天文数字。
须知,在边塞寻常时期几万钱就能买到好马。
“这些狗贼,用走私的铁器盐茶餵饱了豺狼,转手又將胡人的駑马价格哄抬起来卖给朝廷!”
“胡酋饱了,奸商肥了,毁的却是我大汉千秋的根基!”
“国贼!!”关羽胸腔中压抑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他强压下立刻拔刀衝下去的衝动,眼中寒光暴射,他对阎志低喝道:
“你速速回去,將此间敌情巨细稟报柳城!待我查清这伙奸商归途,定要寻个险要之处,半道截杀!將他人赃並获,斩尽杀绝!断此资敌之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