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往事,三老顿了顿,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沉痛之色:
“明廷,那宇文普回的儿子,唤作莫那,也有说叫莫槐、槐头的鲜卑人的名號,如同草原上的风,变幻不定,我们也听不真切。
“可无论他叫什么,都改变不了豺狼本性,那宇文槐头连同其弟普拔,皆是残暴绝伦!自他们率部南迁,强占辽西草场之后,我柳城便再无寧日!年年遭灾,岁岁罹难!他们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屠戮掳掠,鸡犬不留!”
乡民们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將那惨痛的记忆驱散,却终究被更深的哀伤淹没:
“最惨痛的莫过於三年前,鲜卑铁蹄踏破柳城,时任辽西太守的赵苞赵明府他的老母、妻儿,尽数陷於贼手!那些畜生竟以明府亲眷性命相挟,逼迫赵太守退兵。”
“赵太守心如刀绞,却在城头含泪高呼:忠孝难两全!今日为国,义不顾私!老夫人深明大义,亦在贼营勉励其子,最终闔家惨遭毒手!”
老人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浊泪滚落布满风霜的脸颊,“明府是个好人啊,他虽率残兵击退强敌,保全了柳城,却满门尽灭,痛断肝肠,不久便鬱鬱而终了”
最后几个字,轻若嘆息,却重如千钧,压得整个小屋的空气都凝固了。
提起赵苞毁家紓难、以身殉国的往事,屋內死寂一片。
刘备端坐於席,背脊挺得笔直,年轻的脸上笼罩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
他默默起身,仿佛对著那位从未谋面却已心嚮往之的忠魂,深深一揖:
“赵太守忠义,气贯长虹!备敬赵君!”
他缓缓坐下,心中波澜翻涌:
“中原腹地,士林浮华,纲常崩坏,靡靡之音充斥朝堂。或许唯有在这血火浸染、生死一线的边陲绝塞,才能淬链出如此忠魂。”
经此一事,刘备对柳城乃至整个辽西的危局,看得越发透彻。这座依偎在白狼水畔、人口凋零的边陲小城,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命系幽州安危。
柳城扼守在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这条农耕文明与游牧世界天然的分水岭之上。
北方草原深处,小冰河期的凛冽寒意正一年甚过一年地向南方蔓延,水草凋零,牲畜倒毙。
宇文鲜卑连年南下,其目的恐怕已不是往昔那般劫掠粮草,而是为了抢夺这片相对温暖湿润的白狼河谷,为部族爭下棲息地。
肥沃的白狼水河谷,是他们垂涎三尺的膏腴之所。
宇文槐头贪婪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里。
可以预见倭兵败退后,宇文部便会亲至,一场围绕柳城存亡的攻防战,必將成为今岁辽西大地上最为酷烈的战役。
少倾,按捺不住的张飞猛地一拍大腿,起身道:
“大兄!你们说完了那些糟心事,俺心里也憋著个怪事,不吐不快!”
“刚才那些倭奴崽子逃命时嘰里呱啦的鬼叫,可可有些词儿,俺居然听懂了!这是撞了哪门子邪?”
“难道这群蛮夷崽子还偷偷学了咱的雅言不成?”
一旁的简雍也微微侧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张飞同样的困惑,显然他也听到到了战场上的那些诡异音节。
刚才讲述宇文旧事的三老闻言,捋了捋鬍鬚,声音沙哑道:
“壮士所言確有其事。不独是几位郎君,便是我等这些边鄙老朽,有时也能从他们的呼喝中辨出只言片语。至於其中缘由老朽等思来想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刘备的目光扫过眾人脸上的疑惑,他的神情显得异常平静。
玄德微微頷首,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著膝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此事,备今岁在读蔡公撰写的《汉书》时,窥得一丝端倪。”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诸位可知晓,在那古吴越之地的旧语之中,『倭』字之音,实与『吴』字相类。”
“古之吴越先民,多源自百越之地,其俗断髮纹身。而今日所见之倭人,其俗则为『鯨面纹身』,何其相似也?”
“更有传说云,周之宗室太伯奔吴,其子孙后代,曾於久远之前浮海东渡,与当地土民通婚融合,遂成其王族之始。” “若此言非虚,那么今日这些被檀石槐强掳至乌侯秦水、充作捕鱼苦役的倭奴之中,或有相当一部分,其血脉深处流淌著的未尝不是古吴越先民之血。”
“其言语之中,残存些许相通之音,亦在情理之中。”
“吴人后代?”简雍狭长的眼瞳瞬间睁大,眉宇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个推论,显然完全顛覆了他对那群“倭奴”的认知。
汉代重视经学而轻视史学,即便是大家子弟也不见得读史的。
汉代的倭人,主体其实就是几个世纪以来从东北亚地区渡海而来的各民族混合体。
这些渡来人在九州岛附近建立了百十个部落,经过部落兼併最终形成了大大小小三十个城邦。
献帝刘协的子孙后来也东渡至此,形成了以东汉氏为主的移民家族,不过那都是晋朝之事了。
与简雍的震惊不同,张飞的回应则如火山爆发。
他“呸”地一声,浓黑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巨大的手掌再次狠狠拍下,这次几乎要將那可怜的矮案拍散架!
“俺管他是吴人子孙还是倭人孙子!敢来柳城撒野,敢踏俺汉家田苗,敢杀俺汉家百姓!俺认得他是谁,俺手中这杆矛可不认得!”
“来一个,俺杀一个!来一百,俺就杀他个乾乾净净!管叫他有来无回,断子绝孙!”
这充满边塞男儿血性的宣言,在小屋內轰然迴荡,激得几位乡老也血脉賁张,忍不住齐声叫好:“壮哉郎君!”
刘备依旧端坐於席,面色沉静如水。
他没有在意此事,目光早已穿透了简陋的土墙,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凶险的草原深处。
屋外,白狼水裹挟著初春的残冰碎雪,呜咽著奔流向东。寒意虽在消退,但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草原深处翻滚的乌云,正沉沉地压向柳城。
隨著小屋內的喧囂渐渐平息,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这位年轻的县长身上。
“明廷,当下倭人已退,可否组织乡人復耕田亩。”
刘备摇头:“依备之见,东部鲜卑此番驱使倭奴踏我青苗,绝非寻常骚扰。此部意在断我边民口粮,毁我春耕,此等行径,正是大战將起的先兆。”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惊恐的眾人,最后落在简雍身上。
“宪和,你即刻代我修书一封,火速传往广阳。详陈柳城所见,提醒使君,今岁鲜卑必有大规模入寇,务必早做万全防备!”
“信中务必恳请州君,若能就近调拨些甲冑军械,支援柳城,自是最好!”
简雍闻言眉头微蹙,谨慎问道:“玄德之意,是篤定宇文部必攻柳城?”
刘备低头审视著地图:
“不一定只是宇文部,东部鲜卑大人林立,弥加、闕机、素利、宇文,更有诸多乌桓单于,自立为王者亦不在少数。彼等皆为豺狼,常年覬覦大汉边郡,择机便会扑咬。”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辽西郡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我不敢断言宇文槐头必攻柳城,但我敢断言——若鲜卑今岁欲大举寇掠幽州,其兵锋所向,辽西將首当其衝!”
小屋內的空气再次凝固,初春的暖意仿佛被这冰冷的预判彻底驱散。
“时不我待,提醒县內百姓做好守备,修缮鄔堡。”
“咱们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资治通鑑》云:“盍吴亡,其支庶入海为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