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二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北国万里河山,天地间顿时一片苍茫。
雪如同羽毛般轻盈,自天而降,静静地铺满了街道、屋檐和青石板路。
胡人的骑兵早已远去,他们的足跡和战场上的残尸被无情的风雪所掩埋。
汉军很快收復幽州全境。
南下的难民们在雪中穿行,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一团团白雾。
这些人衣衫襤褸,但脸上无不洋溢著笑容,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对抗后,他们终於可以保住性命。
至少不用妻离子散,被胡人抓去草原当奴隶了。
“好雪啊,好雪啊,瑞雪兆丰年,玄德,明年幽州必是大丰收。”
下洛县內,刘虞与刘备漫步街头。
“统漠聚之战的胜利不仅极大的鼓舞了汉军士气,还改变了我们这些幽州高层的命运。”
“如果汉军当真在此战败,四个郡太守被免官是小事,说不定虞也得下狱罚金。我等皆是欠了玄德一条命啊。”
“虞已上书朝廷为玄德请功。想必并州战事结束后,最迟到春天,朝廷的嘉奖就会传来了。”
刘备忽然驻足:“敢问州君,此战我军斩获敌首多少级?”
刘虞也没隱瞒,其实他这种级別的人若不想让刘备参与分功,很容易就能把战功独吞了。
不过,刘虞人品还算可以,没有虚报,也没有多报。
“折兵不到九百,斩获却不下两千三百级。”
“算上汉军在鷂儿岭救回来的俘虏,清算损失,正好平了。”
“汉家制度,杀敌损失均等,无功无过。”
“虞侥倖,与四位太守没被御史弹劾。”
“倒是代郡、上谷两郡太守丟城失地,已槛车下狱。”
刘备心下恍然:“乌丸营呢?”
刘虞靠近刘备,轻声道:“公綦稠这廝本来该死的。可乌丸营前后损失斩获均等,公綦稠便无功无过了。
“玄德矫詔夺军,假冒千石官员,也是个死罪。这部分军功你就別想了。”
“诸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给你保著消息呢。”
刘备吸了口气,连忙拱手道谢:“多谢州君。”
如此看来,虽然汉军打下了一场大胜,將幽州胡骑驱逐出境。
可全程获益的就只有刘备一个,其他人的战功全去抵这些官员的失责之罪了。
“州將,能不能为那些战死的將士討些抚恤。”
刘虞摇头:“很难,你也知道,自西方起了羌乱以来,国库耗竭,朝廷入不敷出,就是朝中公卿的年奉也减为了原本的四分之一。”
“底层士兵的抚恤早已聊胜於无。”
“虞只能保证將他们的尸首一一安葬,其余的没办法。”
“当真没办法嘛?”刘备嘆了口气。
国家没钱,真是干啥都不行。
“就是安抚灾民,也不是靠朝廷发钱。好多都是虞自己掏钱在办事儿。”
刘备瞳孔骤缩,道:“可是州君你向来是两袖清风,哪来的钱”
刘虞笑著拍了拍刘备的肩膀,给这个没进过官场的小年轻上了一课。
“虞两袖清风,不代表虞的妻妾也是两袖清风啊。”
“那些个太守们,平日里总会有求於我,財货都送往拙荆那里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不给,除非不怕虞去弹劾。”
“没有这些,玄德以为虞如何去賑救上谷、代郡的流民?”
刘备恍然大悟。
刘虞在幽州勤俭俭约,以礼义教化百姓,深得民心,是汉代出了名的清官。
等到他遇害时,公孙瓚派兵搜他的家,却发现他的妻妾都穿著綾罗绸缎,人们因此怀疑刘虞表里不一。
其实也不一定,想要办事儿手里就得有钱。
尤其是在边郡,想要安抚流民,让那些国境內的乌丸老老实实听话跟汉军一起打鲜卑,这都得钱。
就刘备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刘虞为人確实好名,但他也不是架子,真是再利用自己的职权给幽州百姓办实事儿的。
拋去他军事方面的无知,这人在汉家宗室里也算的上个豪杰了。
“走吧,我们回涿县。”
刘备点头。
刚行几步,便见街头数十流民突然半道拦截,一个个伏跪雪中,无不涕泣。
这场面把刘虞嚇了一跳,鲜于辅急忙拔刀,將刺史护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
“从事,退下。”
刘虞见眾人没有敌意便走上前扶起了老者。
领头的老头四十好许,葛衣胜雪。
看得出来,平日里他没干过农活,手上一点老茧都没有。
刘备与那人对视一眼。 老头眼睛深邃而顾盼有神,眉毛浓密且略带弧度,像是剑锋一样锐利,一看就是个直性子。
刘虞问道:“老翁,为何沿街涕泣。”
那老头指向身后的眾人。
“州君,老朽乃是为了渔阳名士阳方正而哭,也是为我大汉朝而哭。”
阳方正?刘备对这个名字並不陌生。
这位名士本名阳球,与鲜于辅一样都是渔阳人,后来入了雒阳先后担任尚书令、司隶校尉。
在刘虞与那老头说话时,刘备悄悄问道:“从事,怎么回事?”
鲜于辅左顾右盼,显得异常谨慎,他將刘备拉到一旁,小声道。
“玄德还没听说啊?初冬,阳球便死在雒阳了。”
刘备之前在县衙与公孙瓚说到过此事,就是不知內里详情:“阳方正一心为国,为何族人沦落至此?”
“唉,玄德还是年轻了,雒阳是什么地方啊,是咱们边州人能挤得进去的吗?”鲜于辅嘆息道。
“与我同是州里人的那位,素来以嫉恶如仇闻名於世,他铁面无私,出手狠辣,动輒灭恶党全族,皇帝正需要一把刀来收拾京都权贵呢,於是把他拔擢为司隶校尉监察京都。”
“他一上任便扬言要杀尽京都恶宦,除尽豪强,还天下一个日月昭然,海清河晏。”
“事实上,阳球也確实这么做了,那为祸天下多年的大宦官王甫,以及阿附阉党的太尉段熲今岁皆被族诛。”
“京师豪族闻风震恐,莫不销声匿跡,阳球一时风光无两,成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全天下的豪杰好似都看到了大汉再兴的希望。世人都盼著阳球能成为横扫积弊、澄清域內的神剑呢。”
“结果你猜怎么著?只过了一个秋天,阳球便被大宦官曹节重新扳倒,落到如今这副身死名裂,族人流放上谷徙边的下场。”
清浊相杀,血洗雒阳,今岁冬日的这场事变,震撼了整个大汉。
在此事件中,先后倒了一家权宦,三公里死了两公,波及清流党羽甚眾,流放徙边者更是数以万计。
就连名士蔡邕也被波及其中,沦为了囚徒。
“上谷郡是什么地方?北边可就挨著鲜卑王庭弹汗山。”
“流放到这,这不是逼著阳家人都去死吗?”
“那些人,估计便是阳方正的亲属了。”
“他们自认为无辜,多半是想求州君庇护呢。”
刘备仰面承雪,睫毛上的霜隨著吐息轻颤:“阳方正虽手段残暴,但他本心却是为了大汉除奸。”
“没想到这般人物终究是被朝堂吞没了”
简雍猛灌苦酒,摇头道:
“雒阳公卿的枕席下,每一寸都铺著我边郡男儿的骨,流著我们边郡儿郎的血!”
“可那热闹繁华地,是中原权贵们玩弄权术的地方,不是咱们边州人能轻易入局的。”
“背后没有靠山,即便是如阳球这般狠辣,也终究是曇一现。”
“玄德,我可与你提前讲明白,这回你立下大功,少不得朝廷嘉奖,但你要是去了京都,我可不隨你去。”
“玄德性子烈,又见不惯不平事,迟早在京都惹出祸端。”
“在那可不比幽州,幽州的刀剑在明面上,明枪易躲,朝廷里的刀剑可都在暗地里,看看阳球、段熲的下场,就咱们这种边郡武夫去了京都啊,会被满朝公卿啃得骨头都不剩下。”
关羽点头道:“宪和说得在理。”
“如今朝廷昏暗,清流浊流內斗频仍,边关这种最需要人才的地方却没有人愿意来。”
“大兄留在边地,或许有机会能杀出一番功名。”
刘备頷首,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太毛了。
京城里的那些王八蛋,刘备当年留学时是见过的。
据传有些大姓子弟,就不点名道姓了,专门以强-暴他人新娘为乐
这要是给刘备遇到了,多半得拿鞭子抽到死,大不了弃官而逃,当一辈子逃犯,这事儿换做中年刘备,他会考虑一下得失。
但少年刘备是绝对干得出来的。
有些事儿目前也无法改变,乾脆眼不见为净。
眾人都为阳球的遭遇感到惋惜,也为如今的朝廷感到愤怒。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鉤,反封侯。童谣唱的没错,这就是如今的大汉。”
刘虞听到百姓们诉苦,怔立雪中,掌心剑柄被攥的滚烫,他不禁嘆息流泪。
“何时,我汉家百姓才能重新看到光啊。”
无人回答。
良久,暮雪吞没了刘备身影,少年捧起一把雪,黯然道:
“州君,那要耗费的时间可就长了,自安顺二帝以来,世风日下,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边塞,人人皆苦。”
“不过,我等也並非无计可施,余少时去雒阳白马寺,听到胡僧诵经曰: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备以为这话说的很对,君子行事,磊磊落落,便是世道昏暗,也当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守得一心正,不怕夜幕来。”
刘虞会心一笑,对这少年是越发喜欢了:“天下人若皆如玄德这般有志气,汉道又怎能不兴?”
刘备旋即拱手道:“恕草民冒昧恳请州君,帮帮他们。”
刘虞没有拒绝,他感慨道:“好,玄德,当真是上天赠与我幽州的良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