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虞特地设座与眾人分配笔墨文书。振袖击掌后,侍从鱼贯而入。
案几次第排开,松烟墨锭研於砚中,斑驳竹简铺展如阵。
目下,府邸內除却四郡太守、渔阳营校尉、大小佐吏以外,还有五十个奔命屯將。
奔命兵皆临时召集,没有统帅。
“诸君可各抒良谋。”刘虞目光掠过五十名屯將的坐席,“一个时辰为限,诸公得给虞出个好方略。策成则共署姓名。”
“若战事不利,朝廷问罪——”他目光如冰梭般刺向四郡太守,“在座朱紫布衣,將同赴法场!”
满堂死寂,唯闻墨块研磨声。
刘虞这招自是用的极妙,將所有人都绑在战车上,那就不存在谁来担责的问题了。
幽州出了事儿,刺史难辞其咎,但在朝廷问责之前,刘虞会先上书各郡太守避战之罪。
如是,除了齐心击退来犯之敌以外,诸公便再无办法。
刘备安心了,他跪坐榻上,狼毫在指间轻旋,正要下笔呢。
忽闻“啪嗒”脆响——右北平太守刘政掷笔於案,笔管滚落於地。
“此战断无胜理!”他扯开交领喘气,喉结窜动。
“熹平大败以来,幽州精锐盪竭一空。”
“事后,鲜卑年年南下抄略,各郡损失尚未补员,又逢鲜卑主力寇关,人心慌乱,稍有败相,则境內乌丸蜂起,渔阳、右北平將首当其衝”
乌丸与鲜卑虽然都属於东胡部落,乌丸部落更为亲汉,一直居住在汉境,充当著边塞斥候的作用。
这批人叛降不定,且人数眾多,若见鲜卑南下,指不定各部大人伙同鲜卑一起抄略也说不准。
刘虞徐徐拾起毛笔,放回案上,道了句:“那府君的意思是?”
“下官以为,鲜卑南下抄掠,无非是为了钱粮、男女生口而已。”
“那汉兴之世,边塞如何安泰的?”
“旧制,由青徐二州出钱,给鲜卑恩赏岁幣二亿七千万钱为常。故而明章二世,保塞无事。
“只要能退敌,大不了由我幽州士民拨钱,给他檀石槐两倍钱货,以求退兵,又有何不可?”
诸人闻言,议论纷纷。
话未竟,客席霍然立起一道素影。
刘备怒髮衝冠:“府君此言差矣。”
刘政侧目望去,见那青年眉骨峻拔、额庭开阔,还当是哪家富贵子弟,待看清其內里穿著粗葛深衣时,刘政肥唇不屑一撇。
“阁下是?”
“涿县刘备,字玄德,暂领涿县奔命兵。”
汉代能在名字前报上出身地的,一般都是能打探出底细的。
哪家是郡望、哪家是县望,一眼便能分清。
刘政眼珠子转了半响,方才在属官的提醒下弄清这人底细,原来只是一游侠而已。
“阁下祖上可当过三公,当过九卿,当过世代二千石?族中可治过经学,有什么学问传世?”
“都没有你祖父举孝廉得县令,父为斗食小吏,至你这一代人已是白身!”刘政手指重重锤案,“州里谋的是国事,是天下事,你区区一介没落乡豪,怎敢置喙?”
“左右,与我赶將出去!”
甲士铁靴踏地欲动时,刘虞广袖一挥。
“且慢,即是论家国天下,如何不能让壮士献计?”
“玄德,你说刘府君之言有失妥当,可有何解?”
刘备拱手道:
“回州君,方才刘府君所言,由幽州士民拨钱,敢问这幽州士民是谁?无非是黎元百姓。”
“刘府君欲割幽州民膏饲虎,可问过冻馁边民?”他指向窗外,风雪中似隱约传来市井哀歌,“幽州连年兵灾,民不聊生。若为了退敌,横徵暴敛幽州必生祸乱。”
“某若是檀石槐,大不了拿了钱货,再一通攻杀下来,抄掠四野,激起民变。”
“待来年幽州內外疲敝,便更好破关了。”
“此绝非退敌之策,实教檀石槐知汉兵可欺也。”
刘虞沉思道:“玄德所言为是,宰割黎民,壮大鲜卑,委实不妥。
之所以將刘备等屯將召来,其实倒也不是刘虞亲近下层军官。
实乃四日前,刘备上书州里,早早言及警备边防之事,刘虞见上书之人是一介白身,草草看过一眼后便將那文书丟入火中。
谁料,短短四日,边情骤变。
这回便是刘虞再轻傲武人,也不得不重视刘备了。
“玄德既然认为此计不妥,可有別的对策。”刘虞声线沉静,却惊得刘政心中一颤。
“州君!”
刘虞伸手打断:“不必多言。”
“诸公早些时日都说大雪来临之前,鲜卑人就会走,如今雪过天晴,鲜卑人在何处,他们越来越朝南边走了!”
“尔等既对兵事,无甚见解,莫不如听听壮士所言。”
刘备頷首道。
“早先,在下便与州里上书,檀石槐的目的从来不是并州,而是幽州,如今还是这个看法。”
“而且,在下以为鲜卑人虽大作声势四路来犯,实则主力是朝著广阳郡来的。”
广阳太守刘卫心下大震:“何以知之?”
刘备又道:
“熹平大败后,汉家边塞千疮百孔,正是胡兵用武之时,檀石槐所求非钱粮,乃断汉家脊樑耳。”
“州君这两年多行德政,不断吸引鲜卑、乌丸部落来归附汉家,安定边防。”
“檀石槐不愿见到汉家边塞安寧,也不愿看到乌丸继续依附汉军,一定会来打击幽州,使得归於汉家的部落回到鲜卑阵营,为其羽翼。”
“往岁冬日,他出兵试探,汉军反应並不激烈。” “探得虚实后,今岁捲土重来,只怕不会再轻易退走。”
“他必会趁著汉家新败,边防尚未稳固,一举破之。”
眾人闻言皆是毛骨悚然。
满堂骤起抽气声。
渔阳校尉悄然退后半步,铁甲鳞片窸窣作响。
“乌丸校尉新败丧师,渔阳营方才重建,再遇强敌,如何能敌”
“说不定,来者还是檀石槐本人,稍不留意,只怕身死军破也。”
惶恐之际,刘备开口道:“战攻守御,在於人事,而非天定,幽州兵马虽大失元气,却非全然不可战。我兵虽寡,然眾志可成城。”
“当务之急,是派兵驰援居庸关,只要挡住了鲜卑南下广阳郡的势头,五阮、渔阳、卢龙方向的敌军,亦难有作为。”
四位太守交换眼色。刘政忽得嗤笑:“白身论战,纸上谈兵,州君尽听他信口胡诌”
“区区一介乡豪,他又如何算的中檀石槐动向?”
话音未落,染血翎羽,破门而入。
“报——!”
信使扑跪时,冰碴簌落:“州君,延边烽燧尽灭!鲜卑王旗现於上谷郡!”
“贼兵先锋已开始攻居庸关。”
顷刻间,刘政脸旁抽搐。
局势分析瞭然,刘备本以为眾人自有应敌之心,谁料半天过后,还是拖延不休。
四家太守听闻檀石槐王旗就在上谷郡,便更没人敢带兵去守居庸关。
那渔阳校尉手握千余精兵,全骑全甲,却避而不战。
其余太守麾下都是郡兵,眼见渔阳营都怕了,便更加气馁。
诸县少年豪杰见此,气恼异常,纷纷扬言要自去居庸守塞。
刘虞看在眼里,却未多言,当即散会。
当夜,刘备辗转反侧。
他对汉庭边將失望至极,正欲召集人手私自离营。
谁料,还没出发,驛馆木门忽传来轻叩声。
刘备启扉时,风雪倒卷,却见刘虞独立庭中,身后竟无隨从。
“州君?”
黑衫刺史逕入陋室,解裘时不经意间露出內里葛布中衣。
刘虞一生清贫,至少表面上一直维持如此。
“白日,玄德在州署所说,虞深以为然。”
“然虞只是刺史,只有监察之权。”
“汉家虽有刺史私自领兵征战的惯例,但虞新到幽州,既无功绩,更无治兵之术,难以服眾,四郡太守各怀鬼胎,听调不听宣,这般拖延下去,居庸难保啊。”
刘虞凝视青年眼中灼灼星火,想起日间他剖陈利害时胸有成竹,目下能依赖的只怕就只有这些胸中还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了。
“玄德认为,守住居庸关需要多少人。”
刘备道:“至少千余精兵。但鎧甲、守城兵械要具备。”
刘虞无奈摇头,幽燕一共就三支精兵,护乌丸校尉营已被率先打烂。
扶黎营,驻辽东,远在千里之外。
渔阳营呢,两年前遭遇毁灭性打击,近一年来方才重组,其校尉还怯战得很。
其余则都是奔命兵、积射士、郡兵、囚徒。
別看刘备只要求小小一千人,想全甲套装上去,现在刘虞还真办不到。
“刺史无权擅开武库、分发兵械,得上书朝廷调拨。”
刘备嘆息道:“广阳郡距离雒阳不下两千里。就算羽书六百里加急,那也得四天,来回就是八天。”
“八天里,天知道局势还会怎番变化?”
“既然州君提供不了甲冑,我等只能连夜启程,轻装赶赴居庸关。希冀关城內还能有多余鎧甲吧。”
刘虞頷首:“玄德可先行一步,待某安抚好州中吏民,定率援兵救援居庸。”
得到了刘虞准许,刘备自是行动迅捷,当夜便带了本部奔命兵收拾细软,准备离开蓟县。
田楷部得知消息亦紧隨其后。
黎明时分,天方亮。
刘虞出城为奔命兵送行。
正规军被击溃了,却得让填线兵收拾残局。
刘虞心中不是滋味,这些奔命兵大多都是少年人,也不知此战能活著回来几人。
“州中鼠辈,蝇营狗苟。”
“玄德,满身浩然之气,不畏生死,实在羞煞我等也。”
刘备拱手道。
“州君言重了。”
“备十五岁离家,游遍四方,与卢公学书,不舍昼夜,跟游侠学剑,练到手断,求生於幽并,几度险死於虎狼之口,就是为了学得本领,希冀有朝一日能尽忠报国,振兴汉家。”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间,自当为国为民。目睹山河沦丧而作壁上观,与草木腐朽何异?”
“此去居庸关,不能守住关城,某便杀身成仁。”
“州君,再会!”
“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