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县州衙深似海,五脊重檐压雪寒。
相较於涿县衙署的侷促,幽州刺史府气象森严。
九级青石阶托起兽环朱门,檐角垂冰如剑戟林立。
刘备初入仪门,便听得正堂各家幕僚彼此爭鸣。
右北平太守刘政、涿郡太守温恕、广阳太守刘卫、渔阳太守饶斌四人各对幽州防务大放厥词,却谁也不肯鬆口。
宽敞的堂屋中,气氛凝重。
他们各自占据一方,眼神中透出警惕。
侍女们端来精致的茶具,为各家府君一一斟茶。
热气裊裊升起,却无人理会。
四人都把目光看向堂中的沙盘,这是当年伏波將军马援发明的物件儿,积土成山,引水为河。万里疆域缩於方寸,却比真实的战场更令人窒息。
刘备入屋后,自是被小吏引向客座,眼下他还没法子插足四家太守之间的勾心斗角。
引路的小吏只道是:“玄德莫急,心有疑虑也莫问,稍后,州君自有指示。”
州君自然便是当今幽州刺史刘虞了。
刘伯安这辈子来了两回幽州,这回是刺史,下回就是州牧了。
刘备倒也不知刘虞玩的什么样,他与田楷等一眾奔命兵屯长只在旁边静观局势。
屋里的四位太守也没把这些小嘍囉放在眼里。
便是当著外人亦口无遮拦。
看样子好像是发现局势不对,开始著急了。
鲜卑人可不会等他们商量好在进攻,雪停之后,必然南下。
广阳太守刘卫踞东席,一身黑色官袍绷著圆硕身躯。情绪激昂时,他紧贴腰际的玉佩微微颤动,满腹肥膘好似都要兜不住。
“饶明府!渔阳营精兵千人,全甲全骑,岂能作壁上观?”他伸手拍案,茶汤在耳杯中晃出涟漪:“广阳乃是州治,若沦落敌手,渔阳焉可独存!”
“刘君这是说什么话,渔阳郡坐守上古口,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加之郡內不仅多鲜卑,更多乌丸杂部,胡人居心叵测,兵走则叛,渔阳营去了广阳郡,万一鲜卑乌丸两家合力,破了渔阳,责任又在谁?”
“你们广阳郡內的居庸关是兵家形胜,那卢龙塞就不重要?我这渔阳营啊,还得照顾著南边的右北平,自是走不得的。
“倒是涿郡常年在后方,没被鲜卑人抄掠过,你自可求温君拨你千人也无妨嘛。”
涿郡太守温恕听完,面颊涨如猪肝:“诸君莫要看我,昨日传回消息,鲜卑別部正走蒲阴陘,经五阮关正向涿郡进兵。”
“涿郡虽在后方,多年不曾被鲜卑搅扰,可如今却也是岌岌可危。”
“老夫倒还想向诸君求些援兵的。”
四位太守拉拉扯扯,谁也不愿意离开防区。
堂上爭锋愈烈。刘卫肥指划过沙盘上的居庸关隘,叩得松木底盘咚咚作响:“別爭了,当务之急,得早日协调关防,鲜卑主力聚於并州?我算是看穿了,这是天大笑话!一日前,斥候亲眼所见,中部鲜卑的旗號已出现在居庸县!这是冲我广阳郡来的。”
“何止是中部鲜卑?”温恕嗤笑,“西部鲜卑的拓跋旗號也不少”
“都错了,是东部鲜卑中的宇文部!”刘政声音顿挫起伏,“我郡有斩获的胡虏斥候首级为证!”
“宇文部本是匈奴別部,部眾皆髡头,而其他鲜卑部落则多为编发索头,诸位要看看人头吗。”
温恕纳闷:“那就怪了,既然我等四郡皆有敌军踪跡,难不成他鲜卑人要来个四路夹击?”
“未尝不可。”
“那你等说如何办?”
“传羽书回雒阳,等陛下发落便是。”
“或是我等再商议几日”
大敌当前,四个人精却还在互相推諉,没一个肯出头。
刘备由小吏引入客席后,一直打量著四人形貌,静坐不言。
幽州民间有句名言形容这四郡太守,肥头大耳刘广阳,尖嘴猴腮温涿郡。油头滑脑饶渔阳,衣冠禽兽刘北平。
光是听这几个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诸位太守都快吵累了,州君还没出面。”
“想必这位宗室重臣,此刻正在屏风后烹茶观火吧?”
与刘备同席的田楷闻言,稍稍向前,倾身耳语道:“玄德说的是,鼠辈怯战!平日盘剥黎庶如虎狼过境,今见胡马便成缩头龟!”
“雒阳距此不下两千里,等鸿翎急使一来一回,七八天便过去了。”
刘备目光扫过沙盘上犬牙交错的兵力標识,摇头道:“非止怯懦。一则,当下敌情不明,如雾里行舟,鲜卑人突然杀了个声东击西,想必府君们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早就六神无主了。”
“二者,没有统帅。各郡太守是平级的两千石,渔阳校尉、护乌丸校尉也是两千石。”
“此番朝廷重心在并州,幽州以防御为主。各家太守都有自己的防区,万一出了岔子,朝廷责问起来不好交代。”
“虽则有刺史在场,可州君毕竟只是六百石的监察官,各郡事务实际上还是太守们说了算。”
“倘若州君一声令下,诸军合兵应敌却败了,谁来为此负责?” 田楷点头道:“也是。”
考虑到这些年汉军败多胜少,太守们乾脆自扫门前雪。
反正鲜卑人在太行山、燕山各处孔道里都有动静,也不管来多少人,把自家防区守好方是要点。
刘备算是看穿了,幽州高层里没人愿意出来担责,这才是此战最大的问题。
不能把边军拧成一股绳,何谈对抗鲜卑。
一阵唇枪舌剑后,眾太守都说的口乾舌燥,爭吵声逐渐消散。
直到此时,州君方才从屏风后走出。
“诸君辛苦了。”余声未消,屏风后忽传玉磬清鸣。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容貌俊朗的官员。
脸庞轮廓分明,双目炯炯有神,嘴角一直掛著一抹微笑。
“诸位久侯。”
四位太守齐齐起身:“见过州君。”
刘虞身穿官袍,宽大的袖口隨风轻轻摆动,步履不急不缓的,便是大敌当前,依旧和顏悦色,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士风范了。
“今幽州四方皆敌,想必诸位心中瞭然。”
“胡尘蔽野,百姓倒悬。”他袖中滑出一卷皂布包裹的竹简,“昨夜上谷郡六百里加急:鲜卑分四路破塞。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已为鲜卑所破,胡兵攻克马城、寧城,正直捣郡治沮阳。”声音温润如磬,却压得眾人心头紧绷。
“就近来斥候打探的情报来看,朝廷是中计了。”
“鲜卑主力不一定在并州,或许在我幽州。”
“东部鲜卑以宇文、段部为首,攻卢龙、渔阳,弹汗山的本部兵马入寇居庸,拓跋部犯涿郡,另有一支奇兵走蒲阴陘,直扑五阮关。”
这五阮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紫荆关。
汉代整个幽州的防御体系,便是以紫荆、居庸、渔阳、卢龙形成的环山工事。
这四座关隘守卫著胡人进入华北平原的四条最重要的道路。
眼下的幽州边防早就已经溃烂,在太行山以北的代郡、上谷直接被打穿。
原因还在於,两年前汉灵帝送了波大的,三万余精骑北伐几乎全军覆没。
看似人员损失不多,实则是统计方式的不同。
供给骑兵的辅兵、徒隶往往能达到战兵的三到五倍,组成这样一支骑兵军团,便可號称十余万大军。
三万主力兵员的覆灭,其实直接就意味著汉朝整个幽、並防线的溃烂。
这才是鲜卑人能肆无忌惮抄掠北边的主要原因。
幽州这两年一直遭受鲜卑人的洗劫,边防乏力。
一旦胡骑突破燕山,进入华北大平原,汉军就再无地利优势可言。
四太守面色惨白如纸。沙盘上土石堆成的关隘,此刻仿佛正被无形铁蹄踏得粉碎。
就在这几人浪费时间的过程中,鲜卑人已经完成集结,很快就要发动进攻。
“事態发展到如此严峻,虞不禁有三问。”刘虞指尖轻点代郡方位,“其一,边郡烽燧相连,敌踪已现,为何我军却如盲人摸象?”
“其二,朝廷严令幽州协防,为何诸位互相推諉?”
“其三——”刘虞手指停在居庸关前,“胡骑尚未破关,诸君已自乱阵脚。可是惧那檀石槐,更甚於汉律?”
满室死寂中,刘备看见四人身形微抖。
刘虞与太守们不是上下级,但刺史位卑权重,一封密奏入了朝廷,黑的白的胡乱说点,隨隨便便就能要人性命。
“汉家律令,如有战事,太守诸二千石领兵出战,如太守诸二千石战死,郡丞,长史,代太守事。”
“临阵失利坐沮败罪,当下狱死。诸军怕的是这一条,但你们別忘了还有一条。”
“逗留不进、畏敌观望者,亦徵车下狱。”
一番威慑下,在场四位太守被製得蔫吧了不少。
“诸公,战败是死,逗留不战也是死。”
“等死,死国可乎?”
刘政无奈道:“州君,虽是强敌当前,本应以死报国。”
“怎奈,我等委实才疏学浅更何况对手还可能是檀石槐本人,他这些年战无不胜,天下英雄无敢当者,莫不如传书朝廷,听陛下定夺。”
“战场瞬息万变,等朝廷传书是来不及了,某以为当此时节,应群策群力。”刘虞看向刘备、田楷等人。
“今召集屯长以上,各部吏员,皆参军事。”
“凡有退敌之策,写於简牘上。”
“守得住幽州,某分功不取。”
“守不住幽州,诸位便等著与我同死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