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萧衡没留在书房,一直待在兵营。
北河城久不经战事,加之天灾频仍,粮饷时有拖欠,整个军营都透着一股死气。校场上的兵士操练起来无精打采,枪矛歪斜,阵型松散,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穿着号衣的流民。
驻守此地的最高武官是守备周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
“王爷,您也看到了,并非末将不尽心,实在是,唉,兵无粮则散。去年至今,上面拨下的粮饷不足六成,兄弟们饿着肚子,实在提不起力气操练啊。”
萧衡目光扫过一个面黄肌瘦、连手中长枪都几乎端不稳的年轻士兵。
北荒人一旦来犯,光凭萧衡的黑影卫怕是抗不了多久。
恰逢林远道拿了一车粮食过来,军饷拖欠已久,朝廷的拨款更是遥遥无期。指望上面,怕是等到北荒人打进来都指望不上。
这些粮食,是林远道从自家商号里紧急调拨的,先应应急。
林远道凑到萧衡身边:“记你账上。”
“可以。”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利息按老规矩算。”
林远道挑眉,倒是爽快。
北河城若破,就算有万贯家财,也只会便宜了北荒人的铁骑,林远道是奸商,但也不想便宜了北荒人。
另一边,小荷也跟在人群中帮忙从林远道的粮车上卸货。
她心不在焉地扛起一袋粟米,张夫人被送走已经好几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那位夫人身子那么弱,离了北河城,路上颠簸,也不知有没有人细心照料,她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虚浮。
就在她神思不属之际,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一绊,肩上的粮袋重重摔在地上,袋口松开,金黄的粟米撒了一地。
“瞎了你的狗眼!”一声粗暴的呵斥立刻传来。
一个负责巡逻的士兵大步冲过来,看着洒落的粮食,心疼又恼怒,抬脚就踹在小荷腿弯上,“没用的哑巴!连袋粮食都扛不稳,糟蹋东西!”
小荷痛得蜷缩了一下,慌忙跪在地上,用手去捧拾散落的米粒。
那士兵蹲下身,竟伸手去捏她的下巴,语气轻佻:“哟,长得倒有几分颜色,可惜是个哑巴。不过,伺候人倒用不着说话。”
他的手正要进一步动作,突然一脚被踹开,那士兵看清脸后,发现是一个小白脸。
“娘的,力气还挺大啊。”士兵看着他这身打扮,知道他也是今日来军队送粮的,“我当是谁呢,那奸商沈远的走狗啊。”
林远道正和萧衡商量事情,突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萧衡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得了风寒就老老实实待在府里,瞎跑什么。”
“我说王爷,感觉这里的人不太服你啊。”林远道揉着鼻子,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虽然正在操练却仍显散漫的士兵。
要让这里的人服一个从京城来的王爷,实在是有点难办。
萧衡负手而立,他自然清楚这些边境将士的心思。
京城来的贵人,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哪里懂得边关苦楚。
这时那边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许多士兵都围了上去,陆六只会蛮力不会武功,他满脸是血,额角破裂,鲜血糊住了他一只眼睛。
他毫无章法地挣扎着,但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士兵从身后死死锁住他的脖颈,另外几人则对着他的腹部和后背拳打脚踢。
萧衡与林远道对视一眼,两人立刻朝骚动中心走去。
“妈的!一个低贱工匠也敢跟爷动手!”
“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出头!”
“呸!跟那奸商一伙的,打死也活该!”
而小荷则被推搡到一边,她瘫坐在地,她想冲上去,却被旁边看热闹的士兵嬉笑着拦住。
林远道上前制止,拉开其中一个壮汉,却被一把推开,萧衡上前拉了他一把,众人这才发现萧衡过来了,立即噤声。
陈家倒台后,陆六一直跟着林远道干一些杂活,林远道见他手艺不错,日后或许大有用处,人也老实,便收留下来,平日只管吃住,让他做些修缮活计。
那名带头的壮汉,见萧衡面色不豫,心里虽有些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试图辩解:“王爷,是这小子先动手,坏了规矩,我们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萧衡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他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不敢再吱声。
“跟小荷,还有陆六,道歉。”
那壮汉脸上瞬间涨成猪肝色,让他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向一个低贱的工匠,尤其还是一个不能说话的丫头道歉,这比揍他一顿还难受。
他梗着脖子,混劲儿也上来了:“王爷!卑职……卑职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跟女人低头道歉!这传出去,我还怎么在营里立足!”
萧衡:“听不懂话?我叫你道歉。”
这群北河城的士兵本就怨气深重。天灾连年,粮饷拖欠,如今又来个京城里的王爷,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不知边关疾苦、只会养尊处优的贵人,跑到军营来指手画脚。
一时间,校场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萧衡身上。
“久闻王爷武功盖世!今日卑职斗胆,请王爷指点几招!若卑职侥幸赢了,此事就此作罢!若卑职输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萧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深知,在这边境之地,空有身份不足以服众,尤其是在这群血性未泯的边军面前。
他没有因那挑衅而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指点?”萧衡点点头,“好啊,不过就凭你们,怕是都打不过我身边这位经商的老板。”
林远道瞪了一眼萧衡,萧衡胆敢把他往火坑里推,他定要萧衡好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远道身上,这个看着文弱、一身铜臭气的商人。
那壮汉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怒极反笑:“王爷!您就算看不起我们,也不必如此羞辱人!让一个商人跟我们动手?”
萧衡却气定神闲,仿佛没看见林远道杀人的目光,淡淡道:“怎么,不敢?”
林远道对着那壮汉和众士兵拱了拱手:
“这位军爷,王爷说笑了。林某一介商贾,手无缚鸡之力,怎敢与诸位军中好汉动手?”
“不过嘛说句实话,就你们这样的,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一块上,”他折扇“啪”地一收,“都打不过王爷一只手。”
“狂妄!”
“放屁!”
“王爷敢应战吗?!”
士兵们彻底被激怒了,吼声震天。
“王爷!若我等十人联手,能在您手下走过三招,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若走不过我等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衡身上。
萧衡淡淡地瞥了林远道一眼,奸商就是奸商,还是玩不过。
“可。”
十名精壮士兵立刻出列,将萧衡团团围住。
他们交换着眼神,多年的并肩让他们默契十足,就算王爷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
萧衡动了。
没有花哨的招式,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第一个士兵的拳头尚未落下,手腕已被擒住,整个人被带得飞起。
第二个刚要近身,膝弯处传来一阵酸麻,直接跪倒在地。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过呼吸之间,十名士兵已经全部倒地,每个人都被精准地击中了关节要害,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却无一人受重伤。
“现在,”他抬眼,“可还有人不服?”
校场上鸦雀无声。先前所有的怨气、不满、质疑,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林远道摇着折扇,笑眯眯地补充道:“哦对了,方才忘了说,王爷其实,只用了三成功力。”
校场上死寂无声,只有风卷旌旗的猎猎作响。那十名倒地的士兵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再无半分不忿。
接下来的时间,就由默青带着他们训练,默青一步踏出,“全体都有!列阵!今日起,由黑影卫接手基础操练,不合格者,加练至合格为止!”
没有欢呼,也没有抱怨,士兵们以前所未有的迅速和整齐开始行动。
萧衡转身,朝着主帅军帐走去。一直摇着扇子看戏的林远道赶紧跟上,刚想凑近说两句,萧衡看也没看,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他肩头一把,将他搡开半步。
林远道一个趔趄,站稳后哭笑不得,冲着萧衡的背影小声嘀咕:“嘿!你这人……我这不也是为了帮你立威嘛!过河拆桥!”
主帅军帐内,气氛凝重。
北境舆图在粗糙的木桌上铺开,守备周闯站在一旁。
“据斥候回报,盘踞在黑风寨的流寇约三百人,多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和逃兵,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周闯汇报着,但话锋一转,手指移向更北处一个山谷,
“麻烦的是这里,近期发现有北荒小队活动的痕迹,人数不多,约二三十骑,但皆是精锐哨探。他们行踪诡秘,袭扰我们的巡逻队和运粮道,一击即走,非常棘手。”
萧衡目光冷凝:“北荒哨探出现在此地,绝非偶然。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的虚实,为可能的大举进犯做准备。”
“这伙人,必须拔掉。”
“王爷,末将愿领兵前往!”周闯立刻请命。
“不着急,此番他们进犯,就是想打探我们究竟有多少人,”
周闯面色一僵,讷讷不敢言。他手下的兵,守城尚可,主动出击、尤其是山地野战,确实力有未逮。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随即帐帘一掀,许青宸笑着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抓起桌上的水囊灌了几口。
“王爷,麻烦大了,城里爆发了瘟疫,有不少人散播说是天罚。”
先前他们除掉了陈家,甚至炸毁了陈家陵墓,周围山上一带皆有影响,而那座山恰巧埋葬着北河城不少先祖。
萧衡略一沉吟,正要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王爷!”
守卫显然在阻拦:“徐小姐,王爷正在商议军机要事,您不能进去!”
“闪开!”
帐帘被猛地撞开,徐佳慧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王爷,我、我听说……”
萧衡眉头微蹙,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军营重地,谁准你擅闯的?出去。”
徐佳慧被他目光中的冷意刺到,眼圈一红,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许青宸摸着下巴,看着徐佳慧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面无表情的萧衡,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王爷,她?”
萧衡:“一个不知轻重的麻烦。”
许青宸:“王爷打算如何安置这位丞相千金?总不能一直让她在军营和府衙之间横冲直撞吧?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衡:“随她去。”
徐相心思深沉,偏生了一个娇蛮任性的千金小姐,至于她的死活,萧衡不想管也懒得管,死了他自有办法跟徐相交代。
萧衡显然不愿在此事上多谈,迅速将话题拉回正轨:“先解决眼前的瘟疫和流言。”
军帐内的商议声被厚重的帘子隔绝,徐佳慧低着头,一步步慢慢地挪出了军营。
等候在军营外的贴身丫鬟见她出来,脸色不佳,连忙迎上前,“小姐,您可算出来了!咱们快上马车回去吧,听说城里不太平。”
徐佳慧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她望着眼前尘土飞扬的军营辕门,又看向通往城内的、略显荒凉的道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闷:
“不坐车了,我想自己走走。”
丫鬟愣住了:“小姐?这、这怎么行?路上不干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我说走走就走走!”徐佳慧难得语气强硬地打断她,提着裙摆,径直朝着城内的方向走去。
徐佳慧默默走着,路边的草木有些蔫黄,她来到河边,上面已经漂了一层浮冰。
她蹲下身,在河滩上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头,学着她小时候见过的野孩子们的样子,侧着身子,手腕用力一甩,连一个水花都没能溅起。
她不死心,又捡起一颗,更用力地扔出去。这次石子在水面弹了一下,随即又沉了下去。
一次又一次,石子要么直接沉底,要么勉强跳一两下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