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夏口城头,刘字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昔日飘扬的孙字旗。
城内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但秩序已然恢复。
战后第三日,刘琦便开始着手处理最紧要的事务——安抚降卒,整编军队。
临时划出的降卒营地里,人头攒动,这里关押的是随同孙权袭击荆州左营血战中力竭被擒的万余江东精锐士卒。
当夜孙权亲率万余精锐劫营,先遭黄忠迎头痛击,后被王朗伏兵截断退路,营中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待天明清点,斩首三千余,踩踏致死逾千,最终被俘的,仍有八千余人。
这八千多江东士卒虽然身上大多带着伤,衣甲残破,但眼中混杂着战败的屈辱,和一丝丝憋屈。
这一仗,他们败的实在太憋屈了!
他们本是江东精锐,若是在开阔地带堂堂正正列阵而战,进退有据,旗号分明,他们自信绝不会输。
可那一夜,一切都乱了套。
先是跟着主公孙权,满怀信心地摸黑去掏刘琦的后背,指望着里应外合建立奇功。
结果刚冲进营寨没多久,形势就急转直下,仿佛一脚踏进了精心布置的陷阱。
漆黑的夜色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听见四周都是荆州军的喊杀声,仿佛前后左右全是敌人。
火光摇曳,人影憧憧,身边的同袍不断倒下,建制被打乱,基层军官的命令传不下去。
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放下武器,自己也就在一片茫然和恐慌中,稀里糊涂地跟着放下了兵器投降了。
很多江东士卒直到被缴械时都没弄明白,这仗怎么就打成了这样?
这场败仗,与其说是力战不敌,不如说是在混乱中被兜头打懵了,败得莫名其妙,以至于就算已经过了好几天,许多士卒此时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窝火。
当身着甲胄的刘琦在一众将领簇拥下走进其中一个俘虏营时。
营内的江东士卒看到刘琦瞬间不少士卒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但随即又无力地松开。
而这一切,在前往营内高台上的刘琦自然是看在眼中。
但刘琦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哂,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江东士卒些许不甘,在刘琦眼中不过是败犬的哀鸣罢了。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我能擒他们一次,就能擒他们无数次。
这种基于数次胜利建立起来的自信,让刘琦足以俯瞰眼前这些江东士卒小小的不服。
刘琦一身锃亮的玄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稳步登上营地中央临时搭建的一座丈余高台上。
冰冷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扫过这些面容或憔悴、或惶恐的面孔,让许多原本还带着几分不服的俘虏低下了头。
刘琦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下方的江东士卒,朗声道:“尔等皆乃江东健儿,受孙权、周瑜蛊惑,犯我江夏,如今,首恶或逃或亡,尔等既愿弃械,我刘琦亦非嗜杀之人!”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战胜者对俘虏往往拥有生杀予夺之权。
坑杀、充奴皆是寻常,如昔日霸王项羽,便曾一夜坑杀二十万秦卒。
刘琦此刻特意点明非嗜杀之人,既是宣示自己不同于那些残暴之辈,更是要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宽宏姿态,先在气势上彻底压服这些败军之卒。
而当刘琦身旁的亲卫齐声复诵,声浪层层传开,确保每个角落的俘虏都能听清。
这话落在八千江东降卒耳中,却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许多士卒非但没有感激刘琦,反而因为刘琦那居高临下的语气,胸中那股因败得糊涂而积压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他们原本都憋着一股窝囊气——那一夜败得实在太冤,黑暗中不知多少人是被自己人踩踏,或是稀里糊涂就被缴了械。
此刻听到刘琦这般“宽宏大量”的施舍语气,更是激起了他们的逆反心理。
不少士卒心想,:若不是那夜中了埋伏,黑灯瞎火地乱了阵脚,若是堂堂正正列阵而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当下便有不少士卒对刘琦怒目而视,人群中甚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冷哼。
他们紧握着拳,脖颈上青筋暴起,若不是被缴了械,当下就有士卒要暴起而涌上高台,拿刀问问刘琦老子刀锋利否?
刘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过刘琦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先前刘琦还担心这些江东士卒,在经历如此惨败后,在面对自己的故意宽宏大量言语后,若只剩下麻木与恐惧,那这些士卒便与行尸走肉无异,只能充作苦役。
但此刻他们眼中仍有怒火,胸中尚存不甘,这恰恰说明他们心气未失,骨子里仍是悍勇之士。
这等士卒,只要运用得当,恩威并施,便能将他们从败军之士迅速转化为可用的精锐。
刘琦虽然取得了江夏大捷,名动天下,但刘琦深知争霸天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切不可因一时胜利而自得自满。
是以,刘琦很快便将目光投向了江东,而眼下孙策新丧,孙权大败,江东腹地空虚动荡,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是以,刘琦需要大量熟悉江东水土、通晓水战的兵员来充实自己的力量,为下一步顺江南下、鲸吞江东做准备。
眼前这八千尚有血性的江东健儿,只要运用得当,便能迅速转化为可用的精锐,成为刘琦下一步经略江东的重要力量。
是以,刘琦转头对随行的几名文官吩咐道:“即刻着吏员、皂隶,将此八千人详加甄别,凡年纪尚轻、体魄强健,且观其神色怨怼不深者,另列一队。”
刘琦这一手分化工夫极为老辣。
降卒虽众,但只要区分开来那些年轻力壮、心中怨气不深的,往往更容易被收编同化,只要给予出路和希望,很快就能转化为忠诚的战力。
而将那些怨气深重或体弱年长者分开安置,既能避免他们在军中煽动不满,又能通过屯田将其转化为生产力,可谓一举两得。
命令下达,早已候命的数十名吏员皂隶领着数百名士卒立即行动起来。
他们手持名册,在降卒中穿梭,依照刘琦定下的标准仔细甄别——拍拍年轻人的臂膀,查验身上的伤疤,更重要的,是观察每个人的眼神和神情。
“你,站到左边来。”
“这个年纪大了,记入屯田册。”
“这个眼神不对,先单独看管。”
营中顿时忙碌起来,八千降卒被吏员们像筛米般仔细筛过。
约莫一个时辰后,队伍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左边约五千人,多是二十到三十岁的青壮,虽面带几分敌意,但也并非孙权死忠分子,对于皂隶的命令至少是听得懂。
右边约三千人,则多是年纪较长或身上带伤,神情也更显麻木,或对于皂隶的命令充耳不闻。
刘琦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刘琦再次开口,声音已不似先前那般冷厉:
“左边五千人,暂编为‘靖江营’,归吕范、蒋钦二位将军节制。好好干,莫要辜负了这条生路。”
“右边三千人,即日押送往安陆屯田营。劳作五年,期满去留自便。”
这个处置,让原本提心吊胆的降卒们终于松了口气。
尤其是那五千青壮,听到能重归江东将领麾下,眼中甚至流露出几分感激。
待分营完毕,刘琦却并未就此结束。
刘琦转向侍立一旁的吕范、蒋钦,语气平和:
“公奕,子衡,你二人献城有功,我自当重用,不过”
闻言,二人心中当下一紧。
刘琦话锋微转,但却不容置疑道:“你二人皆是江东旧人,熟悉江东军务,这五千靖江营就交由二位统领了。”
“不过为免二位分心,你们原先的部曲,我另作安排,如此,二位便可专心操练新军。”
刘琦这话让吕范、蒋钦心头一震。
二人明白,刘琦这是在防备他们。
但二人都没有说因此而心生不满,降将待遇无外乎于此,而让二人心中稍微安慰的是,至少刘琦这个新主并没有在言语上羞辱他们。
刘琦这一招可谓一石三鸟。
首先,调走吕、蒋二人的核心旧部,既是对他们忠诚的考验,也从根本上杜绝了日后再次跳反的可能。
其次,将这五千由战俘组成的靖江营交给蒋钦、吕范二人,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暗藏玄机。
这些士卒都是力战被俘,对吕范、蒋钦这种主动投诚的将领,内心深处难免存有芥蒂,甚至视他们为“叛徒”。
刘琦如此安排,既利用了吕、蒋二人的才能来整训这些士卒。
又通过士卒与将领之间天然的隔阂,形成了相互制约之势。
最后,吕、蒋二人若要在这新主麾下立足立功,就必须竭尽全力将这五千人带好,这无形中又为刘琦培养了一支可用的江东系力量。
吕范、蒋钦都是聪明人,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却也只能躬身领命:“末将定不负主公重托!”
刘琦微微颔首,对二人的反应颇为满意。
最后刘琦扫视了一眼台下已然分营列队的降卒,不再多言,在亲卫的簇拥下转身走下高台。
回到夏口城内的临时府邸,刘琦并未停歇。他先是召来诸葛亮、庞统,简要交代了降卒安置与靖江营整训的后续事宜,确保政令畅通。
待二人领命而去后,刘琦略一沉吟,对侍从道:
“请江夏主簿习珍前来。”
这习珍出身江陵习氏,乃是当地颇有声望的世家领袖。
当初刘琦在江陵站稳脚跟时,习家便独具慧眼,率先投效,与江陵庞氏成为刘琦在荆州的重要支持者。
因其精明干练,加之青史留名,以及投桃报李刘琦便委以江夏主薄重任,随后在收复沙羡后便命他在沙羡主持大军粮秣转运。
这沙羡原本被江东军占据,收复后民生凋敝,流寇四起。
习珍接手后不仅将粮草调度得井井有条,更招抚溃兵,整顿治安,恢复生产,短短数月便让这座残破的城池重现生机。
这般治政之才,让刘琦对习珍愈发看重。
不一会,江夏主薄习珍便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刘琦面前。
待习珍行礼后。
刘琦温言道:“习主簿,此番夏口大捷,除了将士用命外,你在后方都督粮秣转运及时,军需供应无缺,保证沙羡至夏口一线粮道畅通,你功不可没。”
习珍连忙谦道:“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当主公谬赞。”
刘琦闻言哈哈大笑,伸手虚扶道:“功就是功,何须谦虚!沙羡能在战后迅速安定,流民得以安置,生产得以恢复,这都是你的政绩。”
“我向来赏罚分明,该是你的功劳,一分也不会少。”
刘琦这番话既是真心肯定习珍的才能与功绩,也是在向所有臣属表明自己赏罚分明的态度。
刘琦深知,欲成大事者,可以有许多缺点,甚至可以暴虐,但唯有一点必须恪守,那就是赏罚分明。
这不仅是君主最基本的操守,更是凝聚人心的不二法门。
昔年高祖刘邦,文不及萧何,武不如韩信,谋难敌张良,却能驾驭群雄,正在于刘邦深谙赏罚之道。
习珍见主公如此态度,心中感动,再次深深一揖:“珍必当竭尽全力,不负主公信任。”
“好。”
刘琦满意地颔首,随即交代正事:“今日召你来,主要交代两件事。”
“其一,我意明晚于府中设宴,犒劳有功将士,不过不仅要犒劳在座将领,更要让全军将士同沐恩泽。只是”
刘琦略作停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习珍:“江夏新定,府库尚虚,若要犒赏三军,酒肉之资恐怕难以为继”
习珍何等精明,岂会不知江夏府库现状?
刘琦这番话明面上是交代差事,实则是要他习家出资而已。
但这对习珍而言,反倒是进一步巩固家族地位的机会。
是以,习珍当即躬身道:“主公体恤将士,实乃三军之福。江夏府库虽虚,但我习家在江陵尚有些许积累,愿献酒百瓮、肉千斤,以供犒军之需。”
习珍这番话答得极有分寸,既未夸耀家世,又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实力与诚意。
刘琦见习珍如此识趣,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赞道:“那设宴之事便有劳习主薄费心了。”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习珍再次躬身。
“其二!”
刘琦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江夏舆图前,手指轻点夏口位置:“经过这几日深思,我决定将江夏郡治从安陆迁至此处。”
“此事关乎重大,一应文书往来、官署搬迁、人员安置,便交由你这位江夏主簿统筹办理。”
主簿一职,本就是郡府要员,掌文书簿籍,协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