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被巨力撕开一条口子,浓重的腥气一瞬间扑到脸上。那头命骨破裂体从雾深处撞出,身形比常人高出两倍,四肢扭曲,皮肤像被什么硬生生撑裂,裂口里闪着灰紫色的光,仿佛命骨碎片直接暴露在外。
它曾是人。衣袍残片还挂在肩头,隐约能看出天岚宗弟子服的纹路,只是被血浸得发黑。胸口原本该是命骨所在的位置,此刻裂开一道巨大的洞,洞里不是心脏,而是一团不断翻涌的灰光。那灰光每鼓动一次,周围血雾就随之震一下,象在替它呼吸。
问命使脸色在这一瞬完全沉下去。
他看得出来,这是问命司曾经处理过的命骨异常者,被抽取命纹、撕裂命骨之后,却没有被完全抹杀,反而在乱石谷里发疯长成了这种东西。
光在识海里沉声。
主人,这具破裂体的命骨已经断成数段,靠一团残馀命意在撑着。它不是活着,而是被某种力量拴在半死不活的边界上。
影子轻笑。
好一条狗。被抽了骨还不肯趴下。
它的笑声落在林宣心里,却只换来一阵更冷的沉静。
破裂体的目光没有焦距,白膜底下隐约有血丝,却在扫到问命使那一身问命司纹路时,忽然骤然收紧。下一瞬,它象被点燃了一样猛地前扑,四肢同时发力,血肉崩裂出更多碎片。
问命使抬起命骨册,袖中飞出数道黑光,在空中化成一张细密的符网,正面朝破裂体罩去。那符网本是用来束缚命骨异常者的,可落到这具破裂体身上时,却象罩在一座正要崩塌的火山上,网线一根根被撑断,发出刺耳尖响。
破裂体一只手挥出,粗大的指节卷着灰光,硬生生撕开半张符网,整具躯体带着剩下的网线撞向问命使。
地面震了一震。
周岚被震得险些跌倒,脸色瞬间惨白。
他说的那句“能撕开真脉境”的话忽然不再象夸张,而是近乎直述。
问命使被撞得连退三步,命骨册上符纹大乱,指节被震裂出一道血痕。他勉强稳住身形,眼中第一次浮出真正的惊怒。
这是你们乱石谷底下留下的东西?谁允你们放出来的!
这句话不是对林宣说的,而象是隔着谷地在质问某个看不见的楼阁。
血雾深处没有回应。只有命骨破裂体再次发出撕喉的吼声。那声音不象人,更象一整条断命册被撕开扔进火里,纸页烧焦时的爆裂声,混着骨粉的沙哑。
它再次扑来。
问命使还想抬册挡,却被破裂体提前锁定方向,一条布满裂口的手臂横着扫来。那一臂几乎与胸齐宽,卷起血雾,重重砸在命骨册上。册中阵纹再支撑不住,黑木边缘崩碎,符光乱飞。
林宣看得很清楚。
问命使接连两次正面硬接,已经被震伤命脉,再多一次,他不是死于破裂体之手,而是被自己的命骨反噬。
灰链在胸骨里轻轻一动。那动静很细,象有人在深处敲了一下他的命。
影子慢慢道。
这是命市留下的残渣。问命司想收拾残局,却把自己也卷进来。现在你若插手,是帮他们擦血,还是帮命市捡骨,自己想好。
周岚忍不住大喊。
你们问命司不是最会收拾这种东西吗,现在怎么自己被撕得退来退去?
问命使没有理他。他盯着破裂体,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他抬手,从袖中摸出一枚暗红色的骨钉。骨钉很短,却带着一种极凶的气息,一看就不是正途之物。
光立刻道。
那是命骨钉,用命骨残渣炼成的禁器,一旦扎入,对方命骨会在短时间内全数崩散。
影子接着说。
扎进去,对面的死得透。扎不进去,自己要回去把一半命骨押进去顶帐。
问命使显然知晓后果,却没有尤豫。他身形一闪,强压命骨反噬,硬从破裂体的正面撞上去,骨钉直刺对方胸口那团灰光。
破裂体发出凄厉的吼声,胸口灰光剧烈翻涌,被骨钉刺中的位置瞬间炸开一串灰紫色碎片。它却没有被打退,反而象被彻底激怒,双臂一撕,竟要连人在内将那枚骨钉和命骨册一起扯碎。
一人一怪死死纠缠在血雾深处。
周岚看得心胆俱裂,脱口而出。
这下两边都要玩完了!
林宣却在这一刻,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没有冲进纠缠中心,而是绕着两者的交汇点走了一个极小的弧。脚掌落地的每一个位置,都刚好踩在某块凸起岩石的边缘,或压断一截不起眼的石棱。
地面灵力回流在这时彻底显形。
脚下的细线从各个方向汇聚,原本散乱的血气被他一脚一脚踩出一个新的流向,象是有人用极细的笔在一张乱涂的画上重新勾线。
光立刻捕捉。
主人,你在改阵。
影子笑意不减。
问命司拿命骨钉硬顶,你用乱石谷底下本有的阵骨做刀。挺公平。
破裂体的力量在这一刻出现了微妙变化。
它每踏一步,本该踏在地面最硬的位置,此刻却踩到了被林宣提了力的斜面。力道被偏了一线,又在岩层间反弹回来,反噬到它自己裂开的命骨缝隙。
它每挥一次臂,本该砸得问命使全身骨节动摇,现在反而有一丝力量被莫名卸开,又被一股别处传来的暗劲牵动,让它每一记落下都不再全然压在对方身上。
问命使首先察觉到了这点。
他被逼退的幅度明显减弱,骨钉已经彻底刺入破裂体胸口的灰光中心,却迟迟无法将之彻底绞碎。他喘息沉重,看向林宣。
你在做什么。
林宣淡淡回了一句。
不想让它跑到别处去。
问命使心中一凛。
破裂体已经疯了,若让它脱离这片阵势,冲进其他弟子所在的区段,死的人只会更多。问命司可以在命册上写一句“非正常死亡”,可以在楼阁里谈论因果偏移,却不会替这些被撕碎的人背一丝痛。
林宣显然看得很清楚。
周岚忍不住道。
你不能靠近啊,他连问命司的人都能撕碎,你上去不是送命?
林宣没有回头,只留一句。
送命也要挑地方。
他脚下再一转,阵骨回流的点找到了突破口。
整片血雾微微一震,嗯出一个极淡的旋涡。
破裂体胸口的灰光原本向四面乱冲,此刻被那股旋涡强行牵引,往一个方向偏。那方向,不是问命使,而是林宣所在的侧面。
光急声。
主人,它要被你的阵引过来了!
影子却低低笑了一声。
你自己拉的,就别躲。看看命市给你丢下来的残渣,到底想干什么。
破裂体猛然一扭身,丢下命骨钉也不管,它胸口那团灰光几乎脱出血肉束缚,象一团活着的命火,从问命使面前扯开,朝着林宣这一侧扑来。
问命使大骇。
躲开!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焦急。
在他眼里,这团灰光是问命司实验失败的产物,是必须被抹掉的污点。可在命市那里,这或许是某次交易留下的一角残影,一块仍与它有因果的碎屑。
林宣没有躲。
胸骨里的灰链在这一瞬抬起了一寸。
那感觉象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命市的深处顺着灰链摸了上来,摸进他的命骨,最后落在他的心口。
光忍不住叫了一声。
主人,这是命市的主动牵引,它要把那团残命拉到你身上!
影子语气平静。
两边在抢,问命司想毁,命市想收,你站中间,自然要被扯一扯。
破裂体胸口的灰光冲到面前时,林宣抬起了手。
他掌心向外,指节收紧,裂痕境的力量压缩成极细的一团,正对着那团命光的中心。
这一刻,他没有把自己当人。
而是当成了一块在灵墟边缘被撕开的石
一块承载着裂纹的骨
一块命市伸手要压上去的筹码。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清。
这东西要命。
问命使强行拔出命骨钉,血从指缝间流下,他咬牙道。
收进去,你的命骨被它灼穿一半,你活不过乱石谷。
林宣看向那团灰光。
灰光无形,却在他眼中仿佛有了姿态。
那不是具体的人面,而是一段极短的裂命轨迹。有人曾在命市庭前跪下,掰开自己的命骨,把一截交给无形的摊主。摊主伸手接过,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后来命市记错了帐,问命司在另一条在线把这段命骨强行抽走,丢到了乱石谷里。
现在,残命找不上旧主,只能往灰链上扑。
林宣淡淡道。
它要命,我要帐。
掌心抬起的一瞬,他没有把那团灰光完全挡开,而是微微侧了一寸。
那团命光没有撞上他的心口,而是擦着命骨滑入他体内,落在灰链最浅的一节上。
胸骨一疼。
这一次是真疼。
象有一块烙铁硬生生压在命骨上,灰链猛地收紧,缠住那块乱窜的灰光,死死勒在骨上。
光在识海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喊。
主人,你把它接进来了!
影子低笑。
一截被丢掉的命,一团没人认的残渣,现在栓在你这条链上。命市很满意,问命司很头疼。
问命使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破裂体失去了胸口那团命光,身形突然一顿,破裂的命骨支撑不住整具躯体,巨大的身体象一座塌到一半的山,重重砸在地上。
它仍在挣扎,四肢胡乱抓挠,指爪划过岩面,发出让人牙酸的尖响,可那些动作已经失去了方向。
问命使一步上前,抬手掐诀,一枚封印符狠狠印在它额头残留的一点命识上。灰紫色的光剧烈闪铄了几下,终于渐渐黯淡下去。
破裂体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只剩下极轻微的抽搐。
它没有得到解脱。
只是从命市那边被扯回一半,又被问命司这边封死了另一半。
生死之间,被强行卡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缝隙里。
周岚看得满身发冷。
他从来没想过,这世上有人死了,却连完整死去的资格都被人拿走一半。
问命使缓缓收回命骨钉,整个人象老了几岁。他看着林宣,目光复杂至极。
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
林宣垂眸,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并没有实质伤口,可命骨深处却多了一块极细的暗痕。那是残命压上去留下来的烙印,被灰链死死缠住。
光低声道。
主人,你命骨上多了一截不属于你的命纹。以后每一次你运转力量,它都会跟着颤。
影子淡淡。
一条链上挂两条命,将来翻帐的时候,会很好看。
林宣道。
你们没收走的,我替你们收了。
问命使死死盯着他。
这不是收,而是把自己往命市那边再推一寸。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问命司不会感谢你。命市也不会因为你多收一截残命,就放过你。
林宣抬眼。
我也没指望过它们感谢。
他看向地上已经被封印半废的破裂体。那团灰光被拔走之后,剩下的只是一具勉强还能动的躯壳,被符印压着连挣扎都显得迟缓。
林宣淡淡开口。
它本来就死在你们手里。现在不算救,只算顺手柄帐从你们那边挪到我这边。
这句话说得太冷,也太直白。
问命使沉默了很久。血从他指间缓缓滴在石上,很快被浓雾吞没。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会后悔。
林宣道。
后悔的是活太短,不够看。
这句话落下,血雾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灰链在他命骨里缓缓收紧,又极轻微地松开,象是在适应多出的那一块残命,也象在为接下来某一次更大的牵扯做准备。
问命使收起命骨钉,重新将破裂体封入一枚黑色骨印中。那骨印表面纹路复杂,隐隐浮现一个新的记号。
他没有再要求记录林宣的命骨,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踏入血雾。
不多时,人影消失,雾气重新合拢,只留下一片被脚步扰乱过的血色涟漪。
周岚走到林宣身侧,看着他胸口的位置,眼中仍带着惊惧。
你刚才那句话……真不怕被他记恨到骨子里?
林宣道。
他有胆记,命市就有胆看。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
命骨里的灼痛还在,却被他压得极深。
周岚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
现在你命骨上挂着命市的链,又缠着一块问命司废掉的残命,以后你每走一步,是不是都在给它们两个抄帐?
林宣目光落向更远的乱石谷出口。那里的天色依旧灰得看不清边界。
他平静道。
他们抄他们的,我走我的。
周岚苦笑。
你怎么知道,最后帐不会全算到你头上。
林宣声音很轻。
算不算到我头上,是他们决定的。
敢不敢收,是我决定的。
这一句落下,空气里像多了一层看不见的杀意,又都被他收回了骨里。
血雾渐渐散开一条缝。
乱石谷第四段的出口,隐约可以看见。
林宣抬脚,向那一线更深的阴影走去。胸骨里的灰链带着那截新添的残命一起轻轻颤动,仿佛在低声索命,又仿佛在默默记帐。
他没有回头。
也没有再看那片血雾一眼。
这里是问命司和命市留下的烂摊子。
他从中只取了一截骨。
剩下的血,自有别人在里面多待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