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谷第三段的天空始终是灰的。不是云太厚，而象有一层看不见的尘幕，一直压在山脊上，把所有光都磨得发冷。
林宣走在裸岩之上，脚步不急，目光在地面停留的时间比在前方更多。岩石表面布满细微裂纹，有的是自然风蚀，有的则带着灵力摩擦后留下的焦痕。
这些痕迹里，有一部分很熟悉。
裂痕境的感知在暗中伸展开来，他能感觉到地下有一种极轻微的律动。律动起伏不象活物，更象在石层间铺开的一张极薄的网，被某人隔着很远拉着线。
光在识海中说
主人，这一段的阵骨被人为改动过。有人在用阵路牵引东西。
影子懒懒出声。
牵来的不是人，就是兽。
周岚跟在后面，越走越发不安。
他一路上都在盯着远处那颗问命镜。
那颗晶体仍悬在乱石峰顶，表面白雾翻卷，看不清里面，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眼，一直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林宣忽然停住。
周岚差点撞到他背上。
怎么了。
林宣抬眼。
不远处的乱石缝间传来一阵极低的震动。听上去象是远雷，又象是数目众多的腿掌同时踏地。
紧接着，是一股从地缝里冒出的血腥味。那不是简单的兽腥，而是夹杂了人血和碎骨的味道。
周岚脸色一白。
兽潮。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一片乱石背后传来，紧接着就是碎石滚落声。
先是一头，然后是三头，再然后，是一群。
从裂谷另一侧的斜坡上，数十头型状不一的异兽冲了出来。它们有的身躯如狼，却长角披骨，有的如巨猿，四肢附着岩皮，还有的象是之前的裂背巨犬变种，骨缝间不断渗出灰光。
这些东西的眼中没有太多野性，却有一种更让人不舒服的空洞。
不象是自然聚来的兽群，更象是被人从某个地方拽出来，塞进这条谷道里。
周岚下意识往后退。
这数目也太多了吧。第三段不是应该比前面更精挑细选，怎么会放这么一大群。
光沉声。
不是放。是推。
影子笑了。
把这一段当成渠，用阵骨当水道，把兽潮往一个方向赶，既能杀人，又能观命。问命司的手，真是不改。
兽群的第一排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活人。
几只异兽抬起头，鼻翼大张，嗅到血肉味后咆哮一声，朝这边狂奔而来。它们脚掌踏地，每一步都带出一圈灰尘，震得岩层轻微发颤。
周岚咬牙，手掌发紧。
我们是躲，还是硬拼。
林宣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蹲下身，指尖触在脚边一块看似普通的岩石上。
那块岩石表面很粗糙，裂纹却走得极怪。裂纹不是自然放射，而是从一处点向四面缓缓扩散，形成一个极浅的圆。圆心正好在乱石谷第三段的阵路中心线附近。
光低声。
这里是引潮点。有人在这里布了阵，把兽群往这边推。
影子轻声。
你若顺路走，就得迎面撞上所有东西。你若逆着走，就得与看戏的人对着干。
林宣指尖轻轻一勾。
裂痕境的力量很谨慎地渗入岩石缝隙，沿着阵骨纹路缓缓潜行。他没有破坏阵路，只是找了一处极隐蔽的交汇点，像把一根针插进紧绷的筋在线。
远处正在奔跑的兽群中，有几头异兽脚步微微一乱。
它们不是被绊到，而是被脚下突兀的震动惊了一瞬。那震动来自地下，而不是地面。
周岚看得眼皮直跳。
你在做什么。
林宣淡声。
改路。
他的指尖轻轻在地面两处不同的点各按了一下。
阵骨在深处发出两声极轻的回响。原本笔直通往他们所在方向的力量线被扯出了一道小小弧度。
这一点弧度，对普通修者来说几乎不可觉察，对被阵路驱使的兽潮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引导。
奔跑中的兽群开始微微偏斜。
最前几头依旧朝这边冲来，但中后段的大部分异兽被那一线偏差带着，渐渐偏向右侧的另一处低洼之地。
那里同样有人的气息。
周岚一愣。
那边有人。
光早已有所捕捉。
是另一股弟子队伍，人数不少，估计有二十多个，在往出谷方向挤。
影子缓缓道。
被兽潮压上去，能活几个，就看他们自己的命骨。
周岚脸色变了。
你把兽群引到他们那边去。
林宣抬头，目光依旧平静。
他们离出口更近，被压回去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摇晃阵路的机会。
周岚张了张嘴，喉咙里有点干。
这话讲得太冷，他却找不到反驳的角度。
这里不是平地，不是市集，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乱石谷第三段，本来就不是给所有人活着出去用的。
那边那支队伍，若不是被问命镜盯上，若不是阵路就布在他们脚下，他们或许还可以当普通试炼者活着出去。可现在，有人要看血流的样子，就得有人去流。
兽群已经冲近。
剩下那三十来头冲向他们方向的异兽步伐越来越快，口鼻间热气翻涌，眼中的空洞和杀意一起膨胀。
林宣站起身。
他没有后退，甚至没有立刻拔武器，而是向前踏出一步，让自己的位置落在前方一块凸起岩石的斜后侧。
那块岩石有一道自然裂缝，看上去不起眼，却是地势极微小高点。任何冲过来的东西，只要被这里稍微绊上一瞬，后面的冲击力就会被放大。
周岚吸了口气，咬紧牙，站到他左后方偏侧。
我在这边补。你挡不住，我就死在你前面，反正一起完。
他说得有些硬，却是真话。
林宣没有回头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
死在前面的人，不会看得见出口。
周岚心里一震。
这句话比任何承诺都更象一种冷酷的提醒。
第一头异兽扑来。
它的身躯近两人高，浑身灰甲，躯干两侧生着突出的骨刺，扑击时带着极强惯性，前爪落地就能把石面抓出沟痕。
林宣没有硬接，它扑来的同时，他脚尖在那块裂缝岩石后轻轻一点，人就往左侧滑开一寸。
看起来只是很小的偏移，却刚好落在这头异兽的视野盲区。
兽类的注意力没那么灵活，冲刺中很难调整。它以为自己扑的是正面目标，实际上扑向的是那块裂缝岩石。
巨大的身躯重重撞在岩石上，裂缝瞬间被撑开，岩石向后翻倒。它前爪一空，整只兽扑了个空，半个身体悬在半空，后腿猛地蹬地，才堪堪稳住。
就在这一瞬，它的颈侧暴露出一个短暂的空档。
光在识海里提醒。
这里。
林宣手掌抬起，掌缘斜斩。
他没有用灵力硬砸，只是在那道空档上轻轻一削。裂痕境的力道被压成极细的一线，从骨缝间切入，将那一块关键骨节震裂。
异兽发出一声闷吼，前肢失去支撑，身躯一侧瘫软。
后面的异兽已经来不及收势，直接撞在它倒下的身体上。
两股力量撞成一团，兽群前排瞬间乱成一片，有的被挤翻，有的直接被撞飞，连带后面几头也脚步错乱。
周岚抓住机会，低吼一声，灵力灌注掌刀，趁一头滚到身前的异兽刚刚翻身时，一掌捶在它下颌软肉处。
那一掌用的不是宗门正统拳法，而是灰街里学来的狠招。
打骨不打肉，打肉不打皮。
异兽下颌骨被砸得一歪，哀嚎着往旁边跌去，被后面的同类踩进乱石堆里。
短短几个呼吸，兽群前排已经被硬生生打出一个坑。
然而这只是开头。
后面的异兽绕开倒下的同伴，再次汹涌而上。
这一次，林宣不再完全避让。他往前一步，直接踏进兽潮冲击线的边缘。
那一刻，他身形看似很小，却象恰好落在一股暗潮的交界点上。
裂痕境感知到的，是兽群每一头踏地时传来的力量线。那些力量线杂乱无章，却在某几个点上意外重叠。
重叠的地方，便是最软的地方。
他抬手，再次按向地面。
足下的阵骨本就被人用来牵引兽潮，他这一按，并非破坏，而是顺势微调。
原本直线冲来的兽群再一次出现微妙偏斜。
几只异兽被迫向左侧挤压，撞上山壁。
岩壁上早年留下的阵痕被拍醒一点，爆出一片碎石，将它们淹在乱石之下。
周岚看得心惊肉跳。
你这是在用它们自己撞死自己。
林宣淡淡道。
人也一样。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周岚脊背一凉。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明白林宣想做什么。
不是单纯把兽群引走，而是让阵骨上那条被人布下的引潮线失控，把一部分兽潮往别人身上推，然后用剩下的这股，用来打乱阵路以外的节奏。
他不仅在救自己，还在破别人布的局。
远处那群弟子的惨叫声已经隐约传来。
那是阵骨另一边的队伍，被大部分兽群撞上后，阵形瞬间崩散的声音。有人在骂，有人在呼救，有人在被踩碎骨头。
周岚咬紧牙关，不敢多想。
这是乱石谷，这是试炼，这是一个局。既然局已经摆好，要么你被拆，要么你拆别人。
林宣没有看那边一眼。
救不救，帮不帮，都是选择。
但他知道一件事。
那些人若被兽群压回去，再想走到这里，就不是简单多走几步那么轻松了。问命镜在上面看着，问命司会把那一片视为极好的观察样本。
留他们在阵里转圈，只会有更多命骨被写进册子。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把兽群推得狠一点，要死就死在这一场，不留尾骨给别人玩。
这种念头冷到近乎残忍，却很干净。
前方最后几头异兽已冲到了面前。
其中一头明显比其他的大半圈，背上骨甲突起，隐隐有灰芒游走，眼中闪着一丝不同于同类的冷光。
光提醒。
这头是首，身上有命纹残痕，是被人刻意标记过的。
影子笑。
杀它，问命镜会看得更仔细一点。
林宣没有尤豫。
他迎着这头异兽走去，两者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
异兽咆哮，背甲弹起，整具躯壳象一块移动的岩盾。它没有试图撕咬，而是直接用全身力量撞击，想把眼前的小小人影彻底碾碎。
林宣脚步却在此刻慢了半拍。
不是退，而是缓。
那一缓，刚好让他的节奏与异兽错开一个呼吸。
他看着这头异兽扑来的轨迹，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天地如炉，你我都是火上骨。
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一种冷硬的决意。
下一瞬，他整个人向前一步，迎着异兽撞上。
周岚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为林宣要被正面撞飞，却看到林宣在那一步的最后一瞬，身形微微一沉，力量全部压入脚下。
脚掌落在阵骨在线一个极细的节点上。
那一刻，地面像被人从侧面狠狠敲了一记。
异兽冲刺的力量被从下往上反震了一寸，它的身形在半空略微失衡，躯体微微倾斜。
这一倾斜，刚好让它最硬的背甲偏开，露出一条脊骨缝隙。
林宣抬手，掌刀斜斩。
裂痕境力量汇成一线，从那条缝隙贯入，沿着脊骨一路震下去。
异兽的咆哮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身躯在半空僵住，巨大的体重重重砸在地上，掀起大片灰尘。
灰尘散开，异兽脊背骨节处已经塌陷了一片。
问命镜方向的光轻轻一闪。
有人在那边看着这一掌。
有人在命册旁边记下这一掌。
林宣却没有抬头。
他手掌收回，平静得象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层灰。
光在识海里低声。
主人，问命镜在这一击上加重了焦点，镜后的执命官对你出手方式很感兴趣。
影子带着笑意。
他们想知道，你的裂痕境到底是哪一条线裂出来的。
周岚喘了几口粗气，环顾四周。
原本冲向这边的兽群已经全部倒在乱石间，有的尸体还在抽搐，有的血已经流成弯弯曲曲的小沟。
他擦了把脸上的血点，喃喃道。
这算是……过了一波。
林宣没有出声。
灰链在命骨深处极轻微地绕了一圈，然后又重新落定。
象是在认可他的选择，又象是在给这一次扭局记帐。
远方，被他改路而去的那一片兽潮，咆哮声仍在回荡。
那边是另一场血战，是别人的命局。
乱石谷第三段的天空依旧是灰的，问命镜还在上方悬着，白雾翻滚。楼阁中的执命官在命册上多添了几笔，墨香渐淡，灰意渐浓。
林宣收回视线，向下一个方向迈步。
周岚跟在后面，看着遍地兽尸，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一句话。
你刚才那句。天地如炉。你我都是火上骨。
他苦笑。
你把自己也算进去。
林宣没有否认。
他的声音很轻。
站在炉里的人，才看得清火有多旺。
风从乱石间穿过，带着血腥和岩灰，一起吹向更深处的谷道。
而那里
还藏着更多局。
这一场兽潮，只是一道回涌的火。
火将往哪边烧
有些人以为自己在掌控
有些人知道
自己只是被火烤着的骨头。
林宣抬步，走向火更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