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岩地面沉默无声,风从断壁间穿过去,只卷起一些看不清来处的灰尘。乱石谷第三段比前面任何地方都要安静,这种安静不是平和,而是象有人刻意把所有躁动的声音都压在石层之下,只留下表面一层薄薄的冷。
四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时,这片冷被压得更重了几分。
他们都穿着天岚宗内门弟子服饰,纹路精细,衣角刻有隐隐阵纹。在宗门,只有真正获得内门资格的人,才有资格穿这种制式。
为首那人肩头一圈金线,绣着极细的岚云纹,线条不显眼,但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天岚榜列名者的专属标记。
他看起来并不高大,身形偏瘦,五官清俊,眼神却极平静,平静到看人时甚至不带起一丝多馀的情绪。仿佛面前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需要估价的东西。
他打量了林宣一眼,又看了看他胸口位置,似笑非笑。
灰链落在命骨上的感觉,不好受吧。
周岚心脏猛地收紧。
这句话,说明对方不仅看出来了,还知道“灰链”是什么。
身后三名内门弟子站得并不整齐,却自然形成一个半弧,将方才两人走出的信道口封在后面。他们身上气息不显,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那不是境界单纯高出几层,而是从灵力结构到命骨强度都完全压倒外门的那种碾压式差距。
光在识海里迅速判断。
主人,最前面那个至少是真脉境巅峰,另外三人也在真脉中后段,这已经不是外门试炼的层次了。
影子懒懒道。
不奇怪,乱石谷本就不是给外门准备的地方,只是有人习惯拿外门来试刀。
周岚艰难咽口水,小声问。
他们……都是天骄?
最前那人似乎听见了,嘴角勾了勾,笑意却冷。
天骄两个字,在天岚宗很贵,你叫得太随意。
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裸岩中央,挥袖拍了拍衣角的灰尘,象是嫌这里脏,又象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刚刚好的位置。等站定后,他才开口。
我姓顾,名执。现在你可以记一记。
周岚一怔,忍不住脱口而出。
顾执……天岚榜第四?
顾执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起码说明你还不是完全的废物,知道往上看一看。
他重新看向林宣,象是在看一处更有趣的裂纹。
你就是那个从锁路里爬出来,又在祭命阵台上让沉衡跪下的人。
不带疑问,是肯定句。
沉衡的名字一提起,周围空气更冷了一线。身后那三名内门弟子眼中都有不加掩饰的冷意,有怨,也有一种类似于“被打脸”的不快。
周岚忍不住道。
那是阵台的问题,又不是……
他刚想替林宣说一句“不是他主动”,却被林宣抬手挡住。
林宣道。
是我。
顾执笑了笑。
敢认,这一点不错。
他向前又近一步,两人之间只隔着不到两丈距离。他抬手,指尖虚虚点向林宣的胸口。
那条链,很有意思。你知道宗门里多少人想让灰链落在自己身上,却求不来一点。
周岚背后一凉。
他的话里没有羡慕,只有冷淡的兴趣。
光压低声音。
主人,他看得出来灰链是命市投影,却完全不带畏惧,这是最危险的一类人。
影子轻笑。
不怕命市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蠢,一种是赌得比你还狠的。
顾执缓缓道。
沉衡伤得不轻,命骨被擦了一道。他背后那位长老,很不高兴。乱石谷这一段的谷阵,也很不高兴。
他说着,目光微微向远处山壁上某处看了一眼,那是观阵珠所在的位置,那里隐约有光线波动。
还有一些人,更不高兴。
周岚心头一沉。
他说的“更不高兴”,很显然不是普通长老,而是掌控命骨异常一脉的某个机构。
林宣道。
你来,是替他们出手。
顾执摇头。
不。
他平静道。
我来,是替我自己出手。
身后有人冷笑。
顾师兄,下这种慢手和他说这么多话做什么,直接镇压带走就是。一个裂痕境而已,再多灰链也翻不了天。
顾执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你觉得,他在阵台上动阵骨,是凭运气?
那人的笑意顿时收了十之六七。
顾执重新看向林宣。
我不喜欢被别人牵着走,包括命市。你让灰链落在别人身上,这件事很有趣,但后面的人,未必会把趣味当乐子看。
林宣问。
所谓后面的人,是谁。
顾执笑意淡淡。
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他抬手,掌心摊开。
掌心是一块细薄的骨片,比指甲还小,上面刻着极细的纹路。那纹路在此刻微微发灰,像受到某种回应。
光在识海里发出一声轻惊。
问命骨。
影子缓缓道。
中层势力的人果然来了。天岚宗问命司的东西,果然落在他手里。
问命司。
宗门内负责记录、甄别、处理所有命骨异常的机构,表面职责是防止走火入魔,实则深处与命市有极难言说的联系。
顾执把骨片抛起又接住,动作很随意。
问命司那边,对你很感兴趣。锁路出来的人,命骨被灰链缠,又能动祭命阵台的阵骨,整座宗门也数得过来几位。你猜,他们会把你归到哪一类里去。
周岚听得浑身冰冷。
那是要把林宣当成异常处理?
林宣道。
死的是你们的人,不是我。
顾执点头。
所以,他们第一反应不是杀你,而是收你。
他说得非常自然。
周岚瞪大了眼。
收……收什么?
顾执淡道。
收为问命司的“样本”。关进命骨牢,剖析命骨,记录每一次灰链波动,用你的生死给他们做一套完整的问命册。
周岚脸色瞬间惨白。
那跟杀了有什么区别。
顾执看向林宣。
你明白吗。你在阵台上动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普通试炼弟子,而是一个不被允许自由行动的异常点。
他停顿了片刻,露出一点耐心。
现在,我给你三条路。
他抬指逐一。
第一,现在随我回宗,交给问命司处置。他们会让你活一阵子,至少名义上你还在宗门册上。
第二,我现在斩断你命骨上那条灰链,帮你从这场局里退出去。你会很痛,境界会废掉大半,以后也走不到真脉境,但好处是,命市不会再看你。
周岚呼吸急促。
那第三条呢。
顾执笑了笑。
第三条,就是你拼命杀了我们,从乱石谷走出去,然后准备好用一生去和问命司,以及命市对着赌。
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光。
这条,倒挺合我胃口。
周岚彻底说不出话。
三条路。
第一条是被剖开,第二条是被废掉,第三条是从宗门到命市一起对立。
换句话说,每一条都是死局。
只是死得快慢不同。
光在识海里沉声。
主人,他说的不是吓你,问命司真有这种权力。宗门对命骨异常,一向只有两种处理,要么收,要么灭。
影子象在笑。
可惜,他们这次遇到的,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林宣看着顾执,眼神平静。
你说完了。
顾执道。
够你选了。
林宣问。
你自己的路呢。
顾执愣了一下。
什么。
林宣道。
你替他们说了三条路,那你自己呢。你站在这里,是天岚榜第四,还是问命司的手,还是命市外的一颗棋子。
顾执盯着他,眼神深了几分。
你想说什么。
林宣看着他手里的那枚问命骨。
你拿着骨片,让它替你试探灰链,你以为你在看它,其实它也在记你。
顾执手指微微一紧。
那块骨片表面纹路在微不可察地跳动一下,似乎某个看不见的方向有了一丝模糊的回响。
顾执的笑意终于收尽。
你在提醒我,小心命市。
林宣摇头。
我只是在想,你那三条路里,还有一条没说。
顾执眼神微寒。
哪一条。
林宣缓缓开口。
你今后每一步,都要在问命司和命市之间算帐。你走错一步,它们会一起收你。
这句话,不是威胁,也不是劝告,而是冷冷的判断。
顾执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
你说得没错。
他抬手,问命骨再次在指间翻转,这一次,他没有再让骨片去贴近林宣,而是把它从掌心收回袖中。
这一细微动作,让周围气氛稍稍松了一线。
顾执重新抬眼。
你很合我眼。可惜,你现在还不够格让我押注。
他向旁边一偏头。
既然你不选前两条,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他看着林宣,一字一字。
用命,从这乱石谷走出去。
身后三名内门弟子气息一震,同时向前半步,显然顾执一句话,就能让这里变成另一个杀场。
林宣却只是问。
问命司的人,会在这里等吗。
顾执道。
他们只会看。
他说完,抬指指向更远处一块高耸乱石。那石上有一颗不大不小的水晶珠,静静悬在半空。里面折射出的不是此地景象,而是一片略有扭曲的楼阁影子。
光立即道。
那是远观问命镜。问命司在路外看着这里的一切。
影子笑意极淡。
他们给你的选择,并不是顾执说的三条,而是两条。要么他们下来,要么你死在路上。
顾执淡淡开口。
我不杀你。至少现在不杀。
他说着,转身向一侧走去。
但我身后的人,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心。
他路过林宣时,低声又说了一句。
你命骨上的链,不是他们能动。你若真撑到出谷那一刻,我们再谈一次。
话落,他已经走远。
三名内门弟子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跟上他的脚步,离开了这一片裸岩地段,很快消失在乱石缝间。
乱石谷第三段,再次只剩风声。
只是这一回,风里多了一点别的气味。
命骨,灰链,问命司。
周岚靠在岩壁上,终于撑不住,整个人滑坐下来。
他苦笑着抹了一把脸。
刚才那几个人,要随便挑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可以把我按在地上一顿打的。结果他们来这边,只是跟你说了几句话。
他说着,抬头看向林宣。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弟子,而是一个他们想研究、想利用、也想弄死的东西。
林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在阵台上灰链落下的那一刻,他体内某个位置确实被划开了一线。那一线不疼,却一直存在,象一道随时可能被拉紧的绳。
光轻声。
主人,你现在已经被命市记住,也被问命司盯上。
影子缓缓道。
现在开始,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写进问命册。
这种感觉,与其说危险,不如说是一种缓慢收紧的套索。
林宣抬头,看向远处水晶珠轻轻悬着的方向。
那颗珠子静默,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只安静地看着这片乱石。
有人在另一端看他们。
有人在楼阁阴影里翻着问命册,将某一条新的记录写在最后一页。
风吹来,带着冷硬的岩石味道。
他轻声道。
走吧。
周岚被这两个字里的冷意震了一下。
他不知道林宣在想什么,只知道刚才那一番对话之后,乱石谷的第三段,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生死试炼。
这已经是一盘局。
有命市,有问命司,有内门天骄,有躲在楼阁阴影后面的目光。
而他们,只是走在局中央的两个人。
不过,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仍旧把背挺得笔直。
仿佛再深的局,再重的链,再冷的风,都压不弯他的肩。
他突然有点想笑。
这一刻,他反而觉得安心。
至少,这不是一个会低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