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厅里安静了一息。
那种安静不是没人出声,而是所有人的呼吸都被压在胸腔里。沉衡握着刀,指节微微泛白,眼中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兴味。
有人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这杂役疯了吧。
却没人敢大声。
沉衡看着林宣,象在衡量一件贵重而危险的物事。过了片刻,他忽然笑起来,笑意却一点不暖。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林宣道。
跟一个站在阵台边上的人说话。
沉衡眼中闪过一丝锋锐。
你觉得命市会记住我。
林宣道。
你站得够近,就会。
一个简单的回答,让不少弟子背后发凉。
他们不是没听过命市二字。
那是藏在宗门禁区传说里的名字,真正见过的,少之又少。大多数弟子只当是吓人的故事,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一座沾着命市影子的阵台前,看着有人把“命市记住谁”当成一句极平静的威胁。
沉衡的笑一点一点收敛。
他慢慢抽刀出鞘,刀身在洞厅暗光中显露出来,没有夸张的纹路,也没有大开大合的光华,只有一道细细的银线沿刀脊贯穿到底,微微颤动时,连空气都被拉出冷意。
他道。
我本来是来清人,把乱石谷里不识时务的废物都留在这里。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人,不是废物。
他向旁边略一偏头。
阵台祭命的事,你们退后。这个人,我亲自来。
身后十来名弟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敢反对。有人悄悄松了口气,更有人眼底露出微妙的幸灾乐祸。
若是沉衡亲自出手,不论结果如何,责任都轮不到他们。
周岚心脏一紧。
林宣,他的境界……
光已经冷静地给出判断。
此人至少是真脉境后段,命骨稳固,灵力流转极顺。
影子插了一句。
你是裂痕境,但你有残界的印,他没有。你们各有一条看不见的刀。
沉衡缓步走上阵台。
他的脚刚刚踏入圆阵范围,台面灰光便悄然一闪,仿佛对这柄刀和这道气息有所回应。那些黯淡的纹路中,有几处亮起更深的暗光,象在为他校准位置。
阵台认得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这里动手。
沉衡站定,刀尖微垂,眼前的林宣在他视线里不快不慢地走来,脚步平稳得近乎冷淡。
那并不象一个初入试炼场的外门杂役,更象是走惯了更深更黑的地方的人。
沉衡忽然道。
你之前是不是进过别的地方。
林宣没有否认。
乱石谷里,不止你们看见的那几个关口。
洞厅里有弟子低声议论。
进入乱石谷第二阶段后,虽然阵法偶有紊乱,可他们走的都是长老划定的路线。那些真正诡异的地方,他们只听说有,却没敢去探。
如今有人从那样的地方出来,还站在祭命阵台前和第三长老一脉的带队弟子对话,本身就足够让人心底发毛。
沉衡点了点头。
那就好,至少你值得一刀。
他说完,整个人的气息骤然一变。
刚才还带着几分淡笑,这一瞬,所有笑意尽退,目光像被冷水洗过的钢,让人抬眼对上就会本能地想要偏开。
他踏前一步,刀光未起,阵台上的灰光先微微扩散了一圈。
灵力与阵纹产生了某种呼应。
那一瞬,林宣能感觉到,脚下石面变得极薄,仿佛只要有人灵力催动过当,整座阵台就会象鼓面一样弹裂,将上面所有人一口吞下。
阵台不只是工具,也是另一张嘴。
沉衡很清楚这点。
他的刀在下一呼吸才动。
动作极快,却没有一点多馀花哨。刀身一抖,锋刃直接划破空气,从极短的距离内斜斩林宣咽喉,角度与力道卡得极狠。
这不是试探,而是实打实的杀招。
周岚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刀的轨迹。
他只来得及想到一个念头。
这一刀若不接,就是死。
林宣侧身。
那一瞬,他没有后退,也没有硬挡,而是向前半步,整个人往刀锋靠近了一寸。
在所有人看来,这一步简直是自杀。
可就是这一步,让刀锋最凶险的那一截从他脖颈前滑过,只削掉了一缕发丝,锋刃贴着肩侧擦过去,在他衣料上拉开一条长长的缝。
鲜血没有飞溅。
沉衡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林宣没有趁机反击,而是抬掌按在阵台边缘的一处暗痕上。
裂痕境的力量在他掌心轻轻一荡。
阵台深处,有不可见的纹路随之震动了一瞬。
沉衡脚下轻轻一晃,身体极快稳住,若不是他对自身控制达到了极致,这一点晃动就足以让他暴露出破绽。
他盯着林宣的手。
你动阵了。
林宣道。
你站在阵上,我为什么不动。
简单一句话,让不少弟子背后直冒冷汗。
他们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若是换成别人在阵台上来,很可能已经被阵纹牵扯,身体在那一瞬完全失去平衡。
沉衡沉下脸,刀势再起。
这一次,他没有再一味直斩,而是身形低伏,刀光连成数道弧影,自下而上绕着林宣斩来,每一斩都卡在他移动的可能位置,象是在逼迫他自己跳进必死的缝隙里。
林宣脚步象是在极细的在线行走。
阵台的每一处细微震动,他都尽数纳入感知。裂痕境看见的不是刀,而是缝。
缝是刀势未完全闭合的那一瞬,是阵纹与脚步交接时的错位,是一个人气息从强到弱、中间必然会经过的那一点变化。
他没有主动抢攻,只利用每一丝误差,让自己从必死的位置挪开一寸。
沉衡越打越是心惊。
他不是没见过身法灵巧的人,却从没见过有人在阵台这种地方能把每一步都踩在最稳的位置上。
更要命的是,对方几乎不用灵力硬拼,只借阵纹馀震来卸力。
这意味着,一旦交战拖长,他这边的消耗会远远大于林宣。
背后弟子看得心惊胆战。
他们能看出,沉衡是在真打。
没有留手,没有试探,没有所谓的教训,而是切切实实把对方当成了必须杀掉的目标。可这个从锁路里走出来的外门杂役,硬生生在这种杀意下撑到了现在。
周岚的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阵台上的身影,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心里浮出一个古怪念头。
这场仗象是一场赌局。
赌的不是谁力量更强,而是谁更能在这块本就不公的阵台上,把命压得更狠。
沉衡终于收回一刀,后退半步。
这一退,不是落败,而是调整。
他看着林宣,缓缓开口。
你在拖时间。
林宣坦然。
你也是。
两人都没打算拖到灵力见底。
沉衡缓缓吸了一口气,刀身银线忽然亮了一寸。
不管你从哪条路进来,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被记在这场阵的帐里面。
他说着,抬手在刀脊轻轻一抹。
一道极细的血线从他指腹浮起,被刀脊吸入银线之中。那银线象是吃到了什么东西,整体光芒瞬间凝实了几分。
光的声音骤然紧绷。
他在让阵台记他的命骨波动,要借阵成势。
影子慢慢道。
你动的是阵纹的裂,他动的是阵纹的心。
阵台灰光在这一刻变得更亮了一分。
有看不见的目光,顺着阵纹,从某个遥远之处落在这里。
这一次,不只是在看林宣。
而是在看整座阵台。
沉衡缓缓抬起刀,声音低沉。
说句实话,你若死在别人手里,我会觉得可惜。既然你非要在这里赌命,我成全你。
刀光将起未起之时,林宣忽然开口。
你知道自己在拿什么下注吗。
沉衡冷笑。
命骨而已。
林宣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极深的冷意。
错。你拿的是整条线。
这句话让沉衡眼皮微跳,他第一次在这场对话里露出真正的不安。
他本能抬头看了一眼阵台上方,那灰白的洞厅顶着实普通,可这一瞬,他却有一种被什么东西俯视的错觉。
光在识海里低声道。
主人,命市那边的投影已经开始聚焦。如果这里有人真在祭命,他们会顺势下注。
影子笑意淡了几分。
他以为自己在掌阵,其实一直站在秤上。
阵台边缘,有一滴早已干涸的血迹忽然悄悄湿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灰意从台底升起,沿着阵纹缓缓蔓延。
那不是阵法之力。
那是更深的地方,伸过来的一根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