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道狭窄得近乎压迫,两侧井壁的粗粝感被削成了硬冷的线条,石面像被看不见的巨手反复抹平,只留下细密的划痕。光线几乎没有,只能辨出一些深浅不一的灰影。
周岚侧身挤在岩道里,肩膀不时蹭到冰凉的石壁,脚步有些发虚。
他尽量不往心里想井外那片深黑,只盯着前方那抹略显模糊的背影。
林宣走得并不快,可每一步落下都极稳,仿佛脚下不是悬在深井旁侧的岩缝,而是天岚宗正门前的青石台阶。
光在识海里低声说。
主人,这条岩道的震动越来越弱,说明我们离井心越远了,危险减小了一部分。
影子像笑又象叹。
危险从来不会减,只会换一张脸。
岩道不长,也不算太短。当脚下的倾斜感逐渐消失时,视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的灰。
那是一片半封闭的洞厅。
岩道象是插入了一块巨大石心,被掏出这么一片空洞空间。洞厅顶很低,石壁上布着三四道天然裂缝,缝隙间透着微弱的冷光,让这里看起来象一口被撕开的石棺。
洞厅中央,有一块略微隆起的石台。
石台不大,却被刻得极细。台面上勾勒着一个诡异的圆阵,线条交错,纹路纵横,其中有不少地方已经黯淡,可还有几处仍隐隐泛着灰白色的亮意。亮的地方,正是纹路交汇的节点,如同许多细小的眼睛在看着来人。
石台边上,已经有几具尸体。
有的胸口塌陷,有的脖颈扭曲,有的整个脸都被拍成一团模糊的肉。伤口不是兽爪撕裂,而是近身搏杀留下的人伤。血早已干成片,黏在石面上,颜色发暗。
洞厅的另一侧,十来名弟子聚在一起。
他们分成两列站立,隐约形成一个弧形,将石台护在身后。最前方站着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眉眼极淡,脸上看不见什么明显情绪,握着一柄较短的制式长刀,刀鞘上有一道细细的银线,显然不是普通外门弟子配用的兵器。
那一眼,周岚就知道:
这是不一样的对手。
那青年不急着开口,只静静打量岩道出口的方向。等到确认只有林宣与周岚两人,他才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你们,竟然从那条锁路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在洞厅里回荡。
周岚心头一跳。
锁路?也就是说,刚才那条岩道,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是一条根本不会有人活着走出来的路。
青年视线从周岚身上略过,又落回林宣。
很少有人敢走那边,更少有人能从那里走出来。你是第一个。
林宣道。
你们走的哪一边。
青年指了指洞厅右侧一块岩壁,那里有一道早已闭合的阵纹痕迹,隐约还能看到门缝轮廓。
正路。
光在林宣识海里说。
主人,他们是通过章程路线被送进来的。按宗门原本设计,这里是第二阶段后部的集结点。
影子不紧不慢。
但现在的阵台,不是宗门最初的样子。
林宣走近几步,并未踏入石台附近的圆形纹路,只停在外圈。他目光从尸体移到阵纹,再缓缓收回。
青年看着他,淡淡笑了笑。
我姓沉,名衡,天岚宗第三长老门下带队弟子。
他站得很随意,却绝不是随便站。脚步落点、肩线角度、身后众人的散开位置,都透着一种经过无数次磨合的节奏感。
林宣心中,已在给这个人归类。
此人既有宗门背景,又懂喊杀把握火候,笑的时候没有丝毫热度。
周岚悄悄靠近一点,小声问。
你认识他吗?第三长老那一脉的……我只听说过名字。
林宣没有回答,只问沉衡。
石台做什么用。
沉衡看了看那圆阵,神色不变。
其实原本的功能很简单,是乱石谷后半段的稳固节点,负责把第二阶段通过的弟子送往外层谷口。
他顿了顿,笑意稍深了一点。
只是现在,功能多了一点。
林宣道。
多的那一点,是祭命。
洞厅里的气息静了一瞬。
沉衡手指在刀鞘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得很快。
光在识海里沉声。
主人,石台阵纹中有一部分是后来强行嫁接上去的,与命骨有关。
影子接道。
那不是宗门阵,而是命市留下的影纹。
石台内圈,有两处纹路凹陷得比周围更深,里面隐约嵌着什么淡淡的碎痕,型状象极细的骨片,被灰光复盖后看不真切。
那不是普通骨。
而是被抽离过命痕的命骨残片。
沉衡开口,语气仿佛在闲聊。
要想开启下一段阵门,现在,除了人数达标之外,还多了一个要求。
他伸出两根手指。
命骨。至少两人。
洞厅后排,有弟子低声发出一声不满的嘶息。
我们这边已经死了七个,命骨碎得差不多了,再杀下去,自己人也得填进去。
沉衡抬手,那名弟子立刻闭嘴。
他又看向林宣,象在审视一件新送上来的货。
你们来的正好。
这话已经不算暗示,而是明晃晃的选择:
要么给命
要么帮他们填命
再不然,就变成命。
周岚头皮发炸,脱口而出。
你们疯了?这是宗门试炼,你们在阵台上杀人献命,宗门长老都看着呢……
他一句没说完,沉衡背后一名弟子已经冷冷看过来。
观阵的是谁你知道吗?是第三长老的执事。你觉得他会为几个外门弟子停下阵法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周岚都听明白了。
宗门不是不知情,而是默认这里可以死人。
沉衡目光落回林宣,语气依然平静,却多了一丝认真。
刚才我看记录,外圈阵纹曾自行震动一次,锁路那边的波动被判定为稀有异常。
他说着,抬了抬下巴。
你就是那个异常。
林宣道。
所以,祭命要从我开始。
沉衡笑了。
我很欣赏你这种一句话说透的风格。这样交流省事。
他向旁边略微示意了一下。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现在上来,把命骨献给阵台,我们可以保证你身边的人还能活着。
他说着,目光扫过周岚。
第二,你试试能不能杀掉我和我身后的所有人,然后自己摸索阵纹,看能不能控制阵门。
周岚听得心脏快跳出了喉咙。
他这是逼我们把林宣交出去。
林宣却很安静,仿佛被逼的人不是他。
光压着声音。
主人,这里不是普通阵台,命骨一旦献上去,是直接进入命市的记帐之中,不可能再收回。
影子慢慢道。
命市不白拿东西,拿走你的命骨,总得给点什么。只是你现在拿不起,拿了会死。
洞厅里空气沉得象浸了水。阵台上的灰光在这一刻轻轻跳动了下,像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短暂注视了一眼。
那注视停留在林宣身上。
胸口命骨微微发烫,有细若游丝的灰纹在他体内深处轻轻游走,不仔细根本察觉不到。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条极细的灰线从石台延伸出来,在虚空中勾连上了他。
那不是真正的锁链,而是一种投影。
命市在看他。
周岚没有察觉,只觉得喘不过气。
林宣,你别冲动……你若真上去,他们八成会直接杀你,把骨拆完,连骨灰都不剩。
沉衡像听见了,又象没听见,只微微笑着。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不介意给你一点时间。
林宣问。
阵门后是什么。
沉衡道。
乱石谷的最后一段和外谷口。前面就是你想活着出去的唯一路。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
当然,如果你真能在我手下活下来,我也不介意让出这座阵台。
这句话他却说得很真。
光低声说。
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杀你。
影子轻轻笑了笑。
他只是不知道,你死过几次。
林宣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石台,视线穿过那些干涸的血迹、暗下去的纹路、还在微跳的灰光。
那一刻,裂痕境被他压在胸中,却又隐隐与石台中某个节点产生共鸣。
若是上前,若真让命骨被阵台吞下,他能感觉到命市的那条灰线会被彻底拉紧,在他命骨上刻下第一道真正的印记。
那是一条极危险的路,却也是一条极强的路。
沉衡耐心十足。
如何,你想好了没有。
林宣抬眼。
他的声音不急不慢。
我也给你两个选择。
洞厅里有人冷笑,有人皱眉,有人不屑,只有沉衡的神色没有变化。
你说。
林宣道。
第一,你让出阵台,我可以当这里从没见过你。
沉衡笑了。
第二。
林宣道。
第二,你站在阵台前不动,我会让你,是这个阵台上,第一个被命市记住的活人。
洞厅一瞬间安静。
那不是狂妄,而是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宣告。
周岚愣在那里,他从未听过林宣说过这样的话。
不高声,不嚣张,不带火气,却把一种凌寒的威压直接压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沉衡眼中的笑意,终于淡了几分。
他握刀的手,第一次稍稍收紧。
阵台上的灰光在此刻无声跳动了一下。
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事,颇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