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子时,天岚宗的灯火大半已熄,只剩主峰一带仍有几点光亮在高处晃动。后山杂役院更显冷清,除了风声与偶尔响起的兽鸣,几乎再无其他动静。
林宣坐在床边,没有修炼。
灵府刚被撕开不久,裂痕境的力量仍在缓慢吞噬经脉死物。若再强行催动残界之力,很可能本就不稳的灵府会再次崩裂。
但他无法完全安静下来。
时间操控者的探手在门前伸出的画面还停留在记忆深处。那只苍白的手,那条在空气中裂开的灰缝,让他明白一件事。
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问题弟子”。
他成了某种更大博弈中的一个落子。
光的声音在识海中缓缓响起。
“主人,你现在做一个选择。
“是暂避锋芒,装作一切如常,尽量不引动更多视线,还是主动向前,提前接触命市。”
影子在黑暗深处笑了一声。
“命市不会等你的。”
“你不去,它也会来。”
林宣问:“差别是什么。”
光沉默片刻,道:“差别在于,你是被拖进去,还是自己走进去。”
“上一条时间线里,你是被逼得没路了,才踏入那条影子街道。”影子接过话头,“那时候你已经浑身是血,宗门将灭,人心尽失。你迈进去那一步,只是为了看清是谁在背后笑。”
“这一次,还没到那一步。”
“但命市已经闻到味道了。”
林宣闭眼,轻声道:“闻到什么味道。”
光的声音很低。
“闻到裂痕。”
“凡是被灵墟碎界沾过的人,命市都会迟早盯上。你掌心那道裂痕,对命市来说,象是一块香肉。”
影子补了一句:“还有,你死过一次的命格。”
“那种味道,命市最喜欢。”
林宣没有立刻回答。
屋内油灯的火苗跳了跳,灯芯爆出一点微小火花,随即熄灭了一瞬,紧接着又勉强重新燃起。
房间暗了半度。
光轻声道:“主人,今天深夜你若是睡着,很大概率会被拖入命市的影子入口。”
“你会以为那是梦。”
“然后,把发生的一切当成噩梦忘掉。”
影子却缓缓说:“他不会睡。”
林宣睁开眼,目光清明。
“我睡不着。”
“既然命市要来,那就提前看一眼。”
他从床边站起,走到窗前。
窗外一片漆黑,连星光都被厚云遮住。远处竹林在风中轻轻摇晃,象是无数细长的指节在互相碰撞。
林宣将手按在窗框上,掌心裂痕贴着粗糙的木纹。
裂痕微微发凉。
光突然道:“主人,你会后悔的。”
“命市不是宗门,不是秘境。那里是失败命运的集市,是断裂因果的垃圾场,是所有被抛弃的东西汇聚之地。”
影子却缓慢地说:“那里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上一条时间线里,你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见那个操控你命格的命术师。”
“他拿着你的命骨笑。”
“那块骨,还在那。”
林宣垂下眼。
“我不想再等到自己被拖进去才看见。”
“这一次,我想先走一步。”
识海深处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光才轻声道:“那就由我来开口。”
“命市不会全开,但会给你一个投影。”
“你只是看一眼。”
“看一眼,就已经足够危险。”
林宣没有拒绝。
他回到床边坐下,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光浮现在识海正中,小小的身影比往常暗淡一些,却仍旧勉强亮着。
“闭上眼。”它说。
“不要抵抗。”
“我会借裂痕之力,把你往下一推。”
“推到一条街的边缘。”
林宣照做。
黑暗在眼前缓缓合拢。
那不是普通的闭目,而象是整个人正一点一点沉入一个看不见的深渊。耳边风声变得遥远,心跳声却愈发清淅。
咚。
咚。
每一次心跳,仿佛都在推动他的意识往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陌生的味道悄然浮现。
不是血腥,也不是腐烂,而是一种介于香与臭之间的奇怪味道,象是熬干的草药混着灰烬,被人反复翻动后散出的气息。
林宣睁开眼。
他不在杂役院。
也不在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他站在一条狭长的街口。
脚下不是石板,而是一些看不出材质的东西,灰白色,略微粗糙,隐约带着骨纹。踩上去时,会发出极细微的咯吱声,仿佛踏在无数被磨平的骨头上。
街道两侧,挂着一盏盏灯。
那些灯不是油灯,也不是灵石,而是一节节被挖空的骨段,里面放着冷白色的火。
火光不暖,反而带着一种寒凉的错觉。
灯光之下,人影晃动。
那不是正常的集市人群。
有的身影没有脸,只有一张空白的皮;有的没有腿,靠影子拖着身体前行;有的干脆只是一截半透明的脊骨,晃晃悠悠地挪动着。
他们在一摊摊东西前停下,低声与摊主交谈。
摊主形形色色。
有披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有干枯得象树皮的,有明明有面孔却看不清五官的。
所有摊位的东西都十分古怪。
有的摊位上摆着一张张泛黄的纸,每一张纸上写着一个名字,墨迹隐隐浮动,象是活物;有的摊位上整齐摆着一排排透明小瓶,瓶中是微弱跳动的光点;还有的摊前挂着一串串黑色的珠子,每一颗珠子里都有一张模糊的人脸。
空气中,隐约回荡着一种特有的低语。
那不是某一个人的声音,而象是无数失去名字的命在耳畔叹息。
光在识海中轻轻叹息。
“主人,这就是命市的第一层。”
“阴骨街。”
“所有被改写、被剥离、被卖掉的命格都会经过这里。”
影子说:“你死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街被抬过去的。”
“那时候你没有脚。”
“只剩半截脊骨和一口残气。”
林宣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的脚步没有立刻往前。
他先低头,看了一眼脚下。
脚下那灰白的地面,在这一刻,似乎微微浮现出一些浅浅的纹路。
那些纹路很淡,仔细看会发现,它们象一根根骨骼叠加,再被磨平,最终铺成路。
“这里,真的是骨头铺成的。”林宣说。
光声音发紧:“不是全是,也有用破碎的命格、枯竭的寿元凝成的残渣。”
“但大体,你可以这么理解。”
“每一块地砖下,都埋着某些人曾经的路。”
街道深处,有一阵轻微的叹息声传来。
那叹息不知来自何处,仿佛从骨灯内,也仿佛从摊位上的物件里。
林宣抬起头。
阴骨街很长。
灯一盏连着一盏,向前延伸,看不到尽头。两边摊位的灯光投在地面上,交错出一条又一条阴影。
有东西从阴影里探出头,又缩回去。
光轻声说:“命市这一次只是投影,真身不在这里。”
“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条从你的时间线岔出的投影街道。”
“命市在真正的交界处,隔着几层残界。”
影子淡淡说:“但规则是一样的。”
“你在这里做出的任何交易,都会在真正的命市留下痕迹。”
“命骨殿里有人翻命册的时候,会看到你的名字。”
“只要你签了第一笔。”
林宣问:“那我现在,是客人。”
光纠正:“是猎物。”
影子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也是客人。”
“猎物和客人,在命市里并不矛盾。”
“看你站在哪一边。”
一阵柔软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林宣抬目。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站在阴骨街的另一头,正沿着灯火缓缓走来。
那身影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斗篷下摆拖在地上,将路面上的骨纹半掩。他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不发出声,却每走一步,街两边的灯火都会轻轻一晃。
周围那些扭曲的客人和摊主在注意到他时,纷纷低下头,或者直接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不愿与他目光相接。
林宣知道。
那是要来找他的人。
光的声音压得极低。
“主人,别答应他任何东西。”
“看,听,记住,但不要签。”
影子在黑暗里轻轻笑。
“你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死后。”
“这一次,他提前来了。”
“说明你这具身体的价值,在命市眼中,比上一条时间线更高。”
斗篷人走近。
他停在离林宣三步远的地方。
斗篷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点下腭线,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表情。
他开口。
声音不高,却极清淅。
“欢迎来到命市。”
“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