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奔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声音低沉而清淅:
“改良药物。配制一种溶解更彻底、热稳定性更高、起效更快、药力更强,且更不易被察觉的新型迷药。”
“什么?”刘唐瞪大眼,“你还会配药?”
公孙胜眼中异彩连连,紧紧盯着周奔:“先生竟精通此道?”
晁盖沉声问:“周先生有几分把握?”
周奔不答反问:“晁天王庄内,可有药材?可有可供配药的清净之处?”
吴用与晁盖交换了一个眼神。
晁盖当即道:“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庄内虽无药铺,但寻常药材也备有一些。若有不全,我立刻遣心腹去县城采买!地方也有,庄后有一处僻静小屋,本是堆放杂物之用,可清理出来供先生使用!”
周奔点头,也不客气:“取纸笔来。”
很快,纸笔送到面前。
周奔提笔,略一思索,便在纸上写下了一连串药材名称。
其中大部分是曼陀罗、草乌、闹羊花等配制蒙汗药的常见之物,但有几味,却颇为生僻,甚至有一两味,写着“需根茎新鲜”“需阴干三月以上”等具体要求。
他写得很慢,字迹工整,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味药的添加、剂量、要求,都经过深思熟虑。
既是为了真实配制出更高效的药物,也是为了试探晁盖庄内的资源能力,以及众人对他的信任程度——若他们连这些生僻药材都能迅速弄到,说明其势力触角不容小觑;若他们迟疑或盘问,则信任基础薄弱。
写罢,他将单子递给晁盖。
晁盖接过,粗粗一看,便递给身旁一名侍立的庄客头领:“按单子上所列,速去筹备!庄内没有的,立即去县里买!不惜银钱,但务必隐秘!”
“是!”
庄客头领接过单子,匆匆离去。
周奔见状,心中略定。
晁盖行事果决,对他的“专业”至少表面给予了充分信任。
“配药需时,其间正好商议另一要事。”
周奔话锋一转,手指点向桌上舆图中吴用标出的撤离路线,“学究所拟撤离路线,周某尚有异议。”
吴用目光一凝:“哦?愿闻其详。”
周奔手指沿着舆图上那条弯曲的蓝色线条——那代表水路:“此路线依赖水路过甚。阮氏兄弟精通水性,倚仗水路本是优势。然则,一旦事发,官府第一反应便是封锁河道,沿河设卡盘查。届时,携带大量财宝的船只,目标巨大,在河道中如同瓮中之鳖,进退两难。”
阮小二闻言,有些不悦:“周先生,不是俺夸口,在这水泊左近,官府那些破船,追不上俺们!水路岔道多,芦苇荡密,俺们闭着眼都能甩开他们!”
“一次或许可以。”
周奔看向他,目光平静却有力,“但此次非同小可,劫的是蔡京的寿礼,郓城、济州乃至东京,必下死力追查。官府可以调集所有能用的船只,撒下大网,日夜巡视。水路虽杂,终有尽头。且夏日水涨,有些小道反而难行。一旦被咬住,便是死局。”
阮小五和阮小七欲要反驳,却被吴用抬手制止。
吴用看着周奔:“先生既指出弊端,必有良策。莫非先生所提陆路迂回,便是解决之道?”
“正是。”
周奔手指离开河道,移向舆图上那片代表山林的墨绿色局域,“不走水路,改走陆路。但不是官道,而是山间猎户、药农踩出的隐秘小径。”
他指尖在图上虚划出一条曲折的线路:“得手后,迅速离开黄泥岗,不向东也不向西,而是向北,进入这片野猪岭。岭中道路崎岖,马匹难行,但人力背负财箱,可行。穿过野猪岭,便是一片荒弃的炭窑区,地形复杂,易于隐藏痕迹。在此处可做短暂休整,并将财宝化整为零,分装成背篓、包袱。”
“然后呢?”
晁盖身体前倾,目光紧盯舆图。
“然后,分作五到七支小队,每队三四人,扮作山民、采药人、贩炭夫,从不同方向,走不同的山道,昼伏夜出,最终汇合于此处——”周奔手指点向舆图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标记,“此地距东溪村约五十里,人迹罕至,有一处天然岩洞,可暂存财物。”
他抬起头,看向阮氏兄弟:“此法虽弃水路之便,却胜在出其不意。官府重心必在河道与主要官道,短时间内难以组织大量人手封山搜索。山道纷杂,小队分散,目标极小,即便遭遇盘查,也可弃财保人,损失有限。待风头稍过,再从容将财宝分批运回,或另觅永久藏匿之所。”
密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阮氏兄弟面面相觑,他们习惯了水上的来去如风,对周奔提出的复杂陆路渗透方案感到陌生,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水路虽快,但确实是官府重点盯防的局域。
吴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舆图和周奔脸上来回移动,脑中飞速推演着两种方案的优劣得失。
晁盖看向吴用:“学究以为如何?”
吴用沉默片刻,缓缓道:“周先生之虑,不无道理。水路虽是我等长处,却也易成靶的。陆路迂回,看似笨拙,却更稳妥隐秘。只是……”他看向周奔,“山道路线复杂,先生如何确保不迷路?各小队如何保持连络?汇合点是否绝对安全?”
周奔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道:“舆图不够精细,需派熟悉山林的兄弟,按我所述线路,提前秘密探查一遍,绘制更详尽的路径图,并做好隐蔽标记。各小队出发前,约定好每日的连络方式与备用汇合点。岩洞位置,也需提前确认其隐蔽性与安全性。此事,需得力人手去办。”
晁盖拍板:“可!阮小二,此事交由你与两位兄弟,再挑选几个机灵可靠的庄客,明日便入山探路!务必隐秘!”
阮小二抱拳:“是,哥哥!”
一场会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
周奔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严谨到近乎苛刻的逻辑推演,以及对细节的极致追求,将吴用原计划中许多模糊、想当然的部分,一一挑明,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案。
他并没有全盘否定吴用,反而多次肯定其框架设计精妙,自己只是“查漏补缺”。
但这种“查漏补缺”,却实实在在动摇了吴用在“智谋”上的绝对权威。
吴用面上依旧带着微笑,羽扇轻摇,对周奔的建议多有采纳,偶尔提出反驳,也被周奔以更详实的理由化解。
公孙胜大多时间沉默,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在周奔身上停留,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刘唐听得头大,但见晁盖和吴用都认真对待,也便耐着性子听。
阮氏兄弟则对周奔提出的新撤离路线从抵触到沉思,最终不得不承认,这看似麻烦的办法,或许真的更保险。
当庄客送来简单饭食时,讨论才暂告一段落。
周奔走出密室,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将石室内那沉闷压抑的感觉稍稍驱散。
身后传来脚步声。
吴用摇着羽扇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院中景致,忽然轻声道:“周先生大才,吴用佩服。有先生相助,此番大事,成算又添三分。”
周奔侧头,看着吴用那看似真诚的笑容,也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学究过誉了。周某只是尽己所能,求个稳妥罢了。毕竟,此事关乎在场每一位的身家性命,也包括周某自己。岂敢不尽心?”
两人相视一笑。
笑容背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较量与警剔。
风暴正在蕴酿。
而智斗的弦,已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