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奔一夜未眠。
他盘膝坐在榻上,双目微阖,看似养神,实则脑中已将昨夜与吴用商谈的每一个细节,晁盖等人的每一个表情,厅内每一个人的位置,乃至庄院的布局走向,反复推演了数十遍。
伏虎之力带来的不仅是力量与敏捷,更有超乎常人的精神集中力与记忆力。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前。
“周先生可醒了?”是庄客躬敬的声音,“晁天王与吴学究有请,在密室相候。”
周奔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带路。”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推门而出。
庄客引着他,穿过几条回廊,绕过一处假山,来到庄院深处一座独立的石屋前。
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木门,门前站着两名持刀庄客,眼神锐利。
见到周奔,其中一人上前,在门上三轻两重敲了五下。
门从内拉开一道缝隙。
周迈步而入。
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
屋内光线昏暗,只靠几盏油灯照明。
空气里有种压抑的密闭感,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味。
密室不大,正中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摊着几张舆图与纸笔。
桌边围坐着七个人。
主位依旧是晁盖,他今日换了一身深褐色劲装,更显魁悟。
左手边吴用,羽扇轻摇,目光沉静。
右手边公孙胜,道袍整齐,闭目养神。
往下依次是赤发鬼刘唐,面目依旧狰狞,眼神却比昨夜收敛了些。
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则坐在另一侧,三人都穿着水靠般的短打,皮肤黝黑发亮。
加之刚刚进来的周奔,正好八人。
这便是“七星聚义”的内核阵容,而今,多了一颗突然闯入的“异星”。
“周先生来了,请坐。”
晁盖指了指吴用身旁的空位。
那是离主位最近的位置。
周奔神色平静地走过去坐下,他能感觉到刘唐和阮小七投来的审视目光,也能感觉到吴用微微侧目,以及公孙胜悄然睁开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精芒。
“昨夜与先生商议至深夜,先生所言,令晁某茅塞顿开。”
晁盖开门见山,声音在密闭石室里回荡,“今日请诸位兄弟齐聚,便是要将此事彻底议定,查漏补缺,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吴用接过话头,羽扇在舆图上一点:“周先生既已入伙,我等便是一家人。昨夜先生所提诸般补充,吴某已梳理完善。今日便从黄泥岗地形、人员扮相、动手时机、药酒施用、以及先生所提之撤离新路,逐一推敲。”
他开始详细讲述完善后的计划。
“……扮作贩枣客商,七辆车,二十馀人,须得精壮汉子,眼神气质皆要象常年走南闯北的商贩,不可露出破绽。阮氏兄弟水性精熟,可另率数人在黄泥岗外芦苇荡中备下快船,以为接应……”
“……白胜那边已完全拿捏,此人贪财惜命,绝不敢反水。药酒之事,仍是关键。依原计,待杨志一行酷热难当,防备松懈之时,由白胜挑酒上岗,我等先买一桶分饮,以示无毒,再借机将药下在另一桶中,诱其饮下……”
“……届时由刘唐兄弟与阮氏兄弟带领精干人手,待药性发作,便迅速控制场面,搬运财物。得手后,按周先生新拟路线,分作三队。一队携少量财物往东,故作疑兵;一队携主要财宝,由阮氏兄弟引领,沿新拟陆路迂回至预先选定之山洞藏匿;另一队清扫痕迹,分散潜回……”
吴用语速平缓,条理分明,显然经过一夜深思。
刘唐听得摩拳擦掌,阮氏兄弟不时点头,晁盖面现赞许之色。
公孙胜忽然开口,声音缥缈:“那杨志非是庸人,药性若不足,或有人未倒,该当如何?”
吴用羽扇一顿:“故需双管齐下。酒中药量须足,此其一。其二,按周先生昨夜所言,他会率先饮下一碗药酒。”
此言一出,除了昨夜在场之人,阮氏兄弟皆是面露惊色,看向周奔。
周奔面色不变。
吴用继续道:“周先生胆魄过人,愿亲身试险,以安杨志之心。此计大善。然则,药酒本身,仍是根基。若药性不灵,万事皆休。”
他看向周奔:“周先生昨夜曾言,对药石之道略有涉猎。不知对此‘蒙汗药’之施用,可有更高明的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周奔脸上。
周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昨夜只是初露锋芒,今日在这内核密室里,他必须展现出足以让这群亡命之徒信服的真本事,才能真正站稳脚跟,获得话语权,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被胁迫的、有点小聪明的“外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吴用脸上,平静开口:
“吴学究思虑周详,计划已颇完善。然则,周某有一事,不得不问,亦不得不言。”
“先生请讲。”
吴用羽扇轻摇。
“学究计划中所倚仗之‘蒙汗药’,究竟是何成分?药性几何?在何种温度下,溶于酒中多久开始挥发?药力能维持多久?对不同体格之人,生效时间与昏迷深度,可有差异?”
周奔一连串问题抛出,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
密室内安静了一瞬。
刘唐皱眉:“你这厮,怎地如此罗嗦!蒙汗药便是蒙汗药,下在酒里,喝了便倒,哪有这许多讲究!”
阮小五也粗声道:“俺们往日用那药粉,效力都是足的!”
吴用却神色微凝,抬手止住二人,看向周奔:“周先生此言何意?莫非对药性有所疑虑?”
周奔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淅。
“非是疑虑,而是此事关系生死,不得不究其根本。”
周奔声音沉稳,开始引入超越时代的认知,“寻常所用蒙汗药,多以曼陀罗花、草乌头、闹羊花等物研磨混合而成。此类药物,确有致人昏睡之效。”
公孙胜猛然睁开眼,目中精光一闪:“先生竟识得药性?”
周奔不答,继续道:“然则,此类药粉,若直接投入酒中,有几个致命缺陷。”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溶解度。药粉颗粒若粗,难以完全溶于酒水,易沉淀桶底。饮上层酒者,药量不足;饮到底者,或能察觉异味沉淀。”
第二根手指:“其二,热力挥发。黄泥岗行动,必在盛夏酷暑。酒桶置于烈日之下,桶内酒温升高,部分药性成分遇热极易挥发散失。待杨志等人饮用时,药力可能已十去三四!”
第三根手指:“其三,剂量难控。人人体质不同,耐受有异。押运军汉中,若有那等体格雄壮、或平日好酒量宏之辈,寻常剂量未必能令其彻底昏迷。若有一人半昏半醒,挣扎示警,我等便是灭顶之灾!”
他每说一点,吴用的眉头就皱紧一分,公孙胜的目光就更亮一分,晁盖的脸色就更沉凝一分。
刘唐和阮氏兄弟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药力不足”“有人未倒”“灭顶之灾”这几个词,他们听懂了,脸色也渐渐变了。
“这……”
阮小二迟疑道,“往日用药,倒也未见失手……”
“往日是往日,此次是此次。”
周奔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此次目标,是押送十万贯生辰纲的杨志!此人武艺高强,警剔性绝非寻常商旅可比!他麾下军汉,亦是梁中书挑选的精壮!所用药物,必须万无一失!不能有丝毫侥幸!”
密室内鸦雀无声,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吴用沉默良久,羽扇已完全停下。
他缓缓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