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象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猫,脚步匆匆,闪进了西门庆家宅的后门。
她那张干瘦的老脸上,此刻堆满了惊惶和急切,三角眼里再没了平日的算计,只剩下火烧眉毛的焦躁。
“大官人!不好了!出事了!”
她压着嗓子,声音又尖又细,象是砂纸磨过喉咙。
西门庆正在书房里把玩一件新得的玉器,闻言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他放下玉器,看着慌慌张张冲进来的王婆,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干娘,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了不成?
“比天塌了还紧要!”
王婆也顾不得礼数,凑到近前,急声道,“那个姓周的!就是那个住在馆驿、县令的贵客!他……他这两天,连着往武大家跑!”
西门庆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眼神锐利起来:“姓周的?他去武大郎家作甚?”
“老身也不知道啊!”
王婆拍着大腿,一脸晦气,“先是前天晚上,深更半夜摸上门,跟武大在屋里嘀咕了半晌!今天一大早,武大一出门,他又来了,这次找的是那姓潘的小贱人!关起门来谈了快半个时辰!”
西门庆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下来。
武大郎?
潘金莲?
一个县令的贵客,接连去找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而且还是深夜和清晨这种敏感时辰?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都说了什么?”
西门庆的声音冷了下来。
“隔得远,听不真切啊!”
王婆苦着脸,“就隐约听到什么‘西门庆’、‘真心’、‘靠不住’、‘死罪’……还有那潘金莲,哭哭啼啼的!
大官人,那姓周的,怕是……怕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好象什么都知道!”
西门庆的心猛地一沉。
知道他和潘金莲的事不奇怪,这阳谷县暗地里传闲话的不少。
但听王婆这意思,那姓周的连更深层的东西都似乎知晓?
还去挑拨潘金莲?
他感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周奔,是个变量,一个大大的变量!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西门庆盯着王婆,眼神凶狠。
“老身打听过了,”
王婆连忙道,“说是海外归客,前几日才到的阳谷,不知怎的攀上了县令的高枝,如今住在馆驿,深得县令信任。外面都传他身怀异术,还献了面能照清人毫毛的宝镜给县令夫人……”
海外归客?
异术?
宝镜?
县令贵客?
一连串的信息,让西门庆眉头紧锁。
听起来,这人似乎有些门道,而且背景有点硬,直接和县令挂钩。
他西门庆在阳谷县算是一霸,但说到底是个乡绅沃尓沃,背后并无过硬官身,平日里结交衙役、贿赂胥吏还行,真要和县令的心腹贵客硬碰硬,他得掂量掂量。
但让他就此放弃潘金莲?
放弃那已经谋划许久、即将到嘴的肥肉?
他不甘心!
更何况,若是那姓周的真的知晓了他们的毒计,并插手上报官府……那后果不堪设想!
恐惧和愤怒交织,西门庆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不能再等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夜长梦多,必须尽快弄清楚这姓周的底细和意图!”
他沉吟片刻,对王婆吩咐道:“你回去,给我盯紧了武大家和那姓周的!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另外,再去探探那潘金莲的口风,看她到底被那姓周的灌了什么迷魂汤!”
“是是是!老身明白!”
王婆连连点头,像得了赦令般,又匆匆溜了出去。
西门庆独自在书房里踱步,脸色阴晴不定。
他叫来贴身的心腹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立刻去查周奔的详细背景,尤其是和县令的关系到底有多深。
小厮领命而去。
一下午,西门庆都坐立不安。
潘金莲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派去调查的人也没回音。
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无比烦躁。
黄昏时分,心腹小厮终于回来了,带回了调查结果。
“大官人,打听清楚了。那周奔确是海外归来,身份神秘。县令对他极为礼遇,馆驿最好的院子拨给他住,还派了驿卒伺候。前日他献了一面琉璃宝镜给县令夫人,光可鉴人,听闻夫人爱不释手。县令曾在私下称赞其‘见识广博,身怀异术’……另外,他今日午后,曾在狮子桥附近,与卖梨的郓哥接触过。”
琉璃宝镜?
身怀异术?
还与郓哥那等市井小民接触?
西门庆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周奔行事,完全不合常理。
既有县令做靠山,又混迹于市井之间,还频频接触武大郎家……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再等了。
必须亲自去会一会这个周奔!
探探他的虚实!
西门庆下定决心。
他换上一身体面的绸缎长衫,带上两个最精悍强壮、懂些拳脚的家丁,出了府门,直奔馆驿方向。
他算准了周奔外出返回的时间,准备来个“偶遇”。
果然,在距离馆驿不远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西门庆看到了正独自往回走的周奔。
夕阳的馀晖将周奔的身影拉长,他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热情而虚伪的笑容,摇着折扇,带着两个家丁迎了上去。
“前面可是周先生?”
西门庆隔着几步远便拱手招呼,声音洪亮,透着刻意的熟络。
周奔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向西门庆。
他认得这张脸,昨日在紫石街口见过。
“正是周某。”
周奔微微颔首,语气不冷不热,“阁下是?”
“在下西门庆,久仰周先生大名啊!”
西门庆笑容满面,走近几步,“听闻先生乃海外高士,身怀异术,连县尊大人都极为推崇。今日偶遇,真是三生有幸!”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周奔。
见对方衣着虽不算华贵,但气质沉稳,面对自己这个阳谷县有名的“西门大官人”,竟无半分局促或谄媚,眼神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西门大官人,过誉了。”
周奔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周先生初来乍到,想必对阳谷还不甚熟悉。”
西门庆话锋一转,发出邀请,“前面有家酒楼,酒菜还算入口,不知西门是否有幸,能请先生小酌几杯,略尽地主之谊?也好向先生请教些海外奇闻。”
他看似客气,但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眼神不善的家丁,却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周奔心中冷笑。
鸿门宴?还是敲山震虎?
他面色不变,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西门大官人盛情,周某心领。不过今日还有些俗务,不便饮酒。”
直接拒绝!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他没想到周奔如此不给面子。
“呵呵,周先生真是大忙人。”
西门庆干笑两声,折扇合拢,在掌心轻轻敲打着,语气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不过,这阳谷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事,有些人,周先生初来乍到,可能不太了解。有些闲事,管得太宽,恐怕……会惹祸上身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开始敲打。
周奔迎上他隐含威胁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半步,距离西门庆更近。
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西门大官人家大业大,名扬乡里,更应爱惜羽毛,持身以正才是。”周奔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传入西门庆耳中,“有些快钱,看似容易,赚了也就赚了。但有些浑水……”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向西门庆的眼底:
“蹚进去,可是会淹死人的。”
西门庆浑身一震,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周奔这话,看似劝诫,实则警告!
而且直指内核!
“快钱”?
“浑水”?
他难道真的知道了生辰纲的事?
还是指别的?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面蕴含的信息和威胁,让西门庆心惊肉跳!
他看着周奔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秘密的眼睛,之前的气势和威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人,对方的底细、意图、知道多少,他一无所知!
而对方,似乎对他了如指掌!
在绝对的未知和隐隐的恐惧面前,西门庆怂了。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周……周先生说的是……金玉良言,西门……受教了。”
他不敢再多待一刻,更不敢再试探下去,连忙拱手:“既然先生有事,那……那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说完,几乎是带着两个家丁,落荒而逃,脚步都有些跟跄。
周奔站在原地,看着西门庆狼狈离去的背影,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这第一次正面交锋,他凭借信息优势和冷静的气势,完胜。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西门庆和王婆,绝不会就此罢休。
被逼到墙角的毒蛇,只会更加疯狂。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暮色四合,黑夜即将降临。
最危险的时刻,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