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箐珂不在了,可搁置了一日的奏摺却仍堆积在那里。
李玄尧在案桌前坐下,盯著一处,目光放空了良久。
他面色平静如一泓死水,一双妖魅的异瞳里也无半点波澜。
唯有一只手在死死攥著江箐珂给他做的那个竹哨。
是了。
如今回想起来,江箐珂当初从做这个竹哨起,就从没说过遇到危险时吹响它,她就会出现来救他。
一次都没有。
连撒谎哄骗都没有。
说的话都是“有人听到会来救你”。
好像无论他是夜顏,还是太子李玄尧,都不在她江箐珂的人生憧憬中。
唇线紧抿,李玄尧闭眼深呼吸,尝试著静下心来。
人要找,可摺子要看,朝政要理,敌人要防,登基即位也要著手准备。
不然又能怎样呢?
谁让这是他选的路。
他必须要走下去,不能让那些希望他倒下或退缩的人得逞。
暂时放下手中的竹哨,李玄尧拿起狼毫笔,开始全神贯注地翻阅那堆积了一天的摺子。
勤政殿內幽静冷肃,长夜就在这样的氛围下,於烛火中静静流淌。
待幽蓝微弱的火苗跳了几下,“扑”的一声,残烛熄灭,殿外天色已是大亮。
李玄尧撑著头,从短暂的浅睡中,缓缓睁开眼。
看了看仅剩的几本摺子,他晃了晃头,提笔,继续。
好不容易把积攒了两日的摺子都看过,曹公公又捧了一摞进来。
“殿下,先休息休息,待用过早膳再看吧。”
言罢,曹公公又將一个名册子和十几个捲轴,一起呈到李玄尧的面前。
“这是右丞大人派人送来的。”
“乃去年各地秋闈乡试解元的名册子,其中近半皆出自寒门,如今也皆已到京准备春闈会试。”
“右丞大人已先行筛选,將文笔出眾且颇有见解的策论文一併呈送,请殿下过目。”
李玄尧捏了捏眉心,点头表示知晓。
【谷羽他们可带消息回来?】
曹公公拖著尖细的嗓音,慢声言语。
“京城每日出入的百姓商贾不计其数,欲查到佰顺鏢局的通关文牒,且要费些工夫,估摸著最快也要到入夜方有消息。”
夜里辰时,李玄尧终於走出勤政殿。
虽然人累得浑浑噩噩,可他庆幸还有忙碌可以短暂地麻痹自己。
来到养心殿,布衣老者已等候多时。
针灸、薰香、服药。
结束后,布衣老者又跟著御前太监退出了养心殿,留下父子二人单独交谈。
相较於前几日,衡帝的气色好了许多。
李玄尧坐在龙榻边,力度適中地给衡帝捏著腿。
他眸眼低垂,让人看不到眼底的情绪。
衡帝气力虚弱地笑嘆:“不愧是西延將军江无败的女儿,一身反骨,性野难驯,有点子將门之女的血性,可不如你母后好哄啊。”
“这京城多少贵女趋之若鶩的皇后之位,她却弃如敝履,避之如蛇蝎,也是个心思奇特之人。”
“如今人跑了,你如何打算啊?”
李玄尧掏出炭笔和册子,写给衡帝看。
【儿臣想离开些时日。】
几声轻咳后,衡帝闭眼頷首,点头准允。
“去吧,趁朕还能在宫里给你坐镇,早点把人追回来。”
【多谢父皇。】
“不过”
简简单单的二字,衡帝的话锋突变。
“那个徐才人月份也不小了吧?”
李玄尧頷首。
衡帝又言。
“在你即位前,早点把人送出宫。” “岂能让他穆家的孩子姓李?”
沧桑混浊的双眼,依旧透著帝王洞察人心的敏锐和猜忌后的狠绝。
“正好也趁此机会,探探穆珩的心思。”
“而朕为你编好的故事,不久之后,也会在京城慢慢传开。”
“登基大典那日,坐在我李家龙椅上的,只能是你。”
离开养心殿,李玄尧踏著夜色回到了凤鸞轩。
行至垂门下,便见殿內烛火通明。
恍了一下神,沉重的步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他袖袍盈著风,快步朝寢殿而去。
一推开殿门,便见江箐珂和喜晴二人正在殿內逗著那两只玄凤鸚鵡。
李玄尧步子顿住,唇角的笑意瞬间就漫上眼角。
適才的森冷肃杀之气,顷刻荡然无存。
目光锁定在那个背影上,他踱步靠近。似是听到脚步声,让他几欲肝肠寸断的人儿也转过了身来,然后神色微微一怔,紧接著便是惊恐且谦卑的表情。
仅是这微小的神色变化,便让李玄尧的步子顿在了那里。
迈出的半步收回,他站在那里不动。
而脸上的笑意和温柔也转瞬即逝,周身的气息都像被瞬间冰封了似的,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
“见过太子殿下。”
脆生生的一句话,竟与江箐珂的声音十分相似。
高大的身躯立在那里,一身玄色衣袍垂感极佳,更衬他的挺拔。
李玄尧垂眸睥睨著“江箐珂”,不得不感嘆容易容术的精湛,完美的一张脸让人挑不出一点的破绽。
唯有那双眼睛,虽然黑白分明,却浸染了浊气,不如江箐珂的清澈明润,仿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泉。
冷冷收回目光,李玄尧转身走到矮榻前坐下。
而闻讯赶来的曹公公也恰好走进殿內。
“启稟殿下,这两位是穆大公子派人接进来的。”
“这位是玖儿姑娘,会口技,也有点功夫,她扮太子妃定能瞒过一阵子。”
“而这位喜晴姑娘,则是容扮的。”
曹公公还想再说什么,突然被李玄尧刺来的目光给打断了。
李玄尧手语示意。
【她最討厌別人动她的东西。】
【编个合理的说辞,让她二人住到芍菡轩。】
曹公公低头领命。
“快跟咱家走吧。”
玖儿和容互瞧了一眼后,便都低著头,跟著曹公公乖乖出了凤鸞轩。
殿门紧闭,偌大的寢殿便仅剩李玄尧一人。
他打量著周围。
安静的、清冷的、沉闷的、孤零零的
原来江箐珂坐在这里等他时,是这种感觉。
喉间漫上一股酸涩,李玄尧闭眼,嘆气。
身子后仰,摊躺在矮榻之上。
衣袖挡住双眼,想盖住那不该轻弹的泪意。
“找抽是不是?”
两只玄凤鸚鵡许是困了,又开始在那儿抽风,把学过的话都在睡前温习一遍。
“亲一个嘛。”
“人家想吃葡萄啦。”
“夜顏,你好骚气哦。”
“我好喜欢。”
“你有病啊?!”
一声声鸚鵡学舌,一句句娇媚浪气的语调,让那氤氳在眼里的悲伤,瞬间都被笑意给挤了出来。
李玄尧就那么躺在那里,哭著笑,笑著哭。
既庆幸,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