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冬天,郑奇上初三。那位和蔼的、总在四合院老槐树下跟人下棋的爷爷,身子骨到底是不行了。诊断书上就一句话:多器官功能衰竭,衰老终末期。
郑夏把院里能请的专家都请来了,连来探望的李宗告老爷子都帮着看药方。所有大夫看完都摇头,说只能减轻痛苦,拦不住人老。
爷爷住进了干部病房。郑奇每天放学就往医院跑,不摆弄手术器械了,就拿着棉签给爷爷润嘴唇,要不就握着那只教他打第一个外科结的手。那手上全是老年斑,还有输液留下的青紫印子。
他表面上看着挺平静,还能说出爷爷呼吸怎么样、腿肿没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头跟刀绞似的。更让他难受的是,看着他爸——那个在他心里什么病都能治的郑主任,这会儿也只能干坐着。
有天晚上特别冷,病房里就他们爷仨。爷爷睡着了,呼吸又轻又慢。监护仪上的绿光一跳一跳的,跳得越来越慢,中间停的时间越来越长。
郑夏哑着嗓子说:“奇奇,看好了。这是心脏要停了,不是犯病,是油尽灯枯。”
郑奇小声问:“爸,不能再加点药吗?有没有更厉害的机器”
“呼吸机早用上了。”郑夏指指床边的仪器,“可爷爷现在是全身的零件都老了,光帮着喘气不够。”
他顿了顿,象是下了很大决心:“国外有种叫eo的机器,能把血抽出来加氧再送回去,暂时替心肺干活。”
郑奇眼睛刚亮起来,他爸就接着说:“可咱不能用。把血全换一遍,爷爷受不住。再说,机器能替心肺,替不了脑子。要是爷爷醒不过来,光留着口气,那是折磨。”
郑夏把手放在儿子肩上:“当大夫的,最难的其实不是怎么治病,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特鲁多医生说过,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话像记重锤,敲在郑奇心上。他看着爷爷安睡的脸,突然明白了——有些路,送到头就是最好的陪伴。
不知过了多久,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混乱。郑老爷子的呼吸变得又浅又快,开始呈现濒死样呼吸。
值班的年轻医生转身就要往外跑:“我去推抢救车!”
年少的郑奇挡在门口,眼泪哗地往下流:“爸!让爷爷安心走吧。”
郑夏一把按住儿子的肩膀,朝年轻医生摆摆手:“不抢救了。开5毫克吗啡,静脉推注。”
他低头看着郑奇通红的眼睛,声音很轻:“再加10毫克吗啡静滴。”
护士把药配好,病房里安静了一瞬。郑夏什么也没说,接过针后只是拔掉针帽,稳稳对准输液管上的小接口。
郑奇弯下腰,凑到爷爷耳边:“爷爷再见”
药水慢慢推了进去。
真神奇,爷爷一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呼吸也变得又轻又缓,像睡着了似的。
一家三口就这么守着。郑奇握着爷爷的手,刘燕从后面搂着他,郑夏的手搭在妻子肩上。
爷爷的呼吸越来越轻,最后象片雪花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监护仪上的绿线还在跳,但是越来越平,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一条笔直的线。
刘燕再一旁按下监护仪上标有钟形的按钮,关了警报声。郑夏看了看表,报出了时间,而刘燕则转身拍了下管床护士的肩膀轻声道“去记护理单吧”
在传统的医疗观念里,抢救意味着一切设备、一切药物以及一切手段的竭尽全力的救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然而,在现代医学伦理中,当疾病进入终末期、任何治疔都无法逆转进程时,医疗的目标会从治愈转向安宁。
所以患者在清醒意识时提出不抢救(do not rescitate)或患者家属拒绝抢救的要求,在医护眼里并不是无情,不是不尊重生命更不是冷血。反而是大爱,是对生命的通透理解,是让患者有尊严的离开。
在北医三院危重症医学科(也就是大家常说的icu)执业的薄世宁师兄最近返回北京大学本部给本科生进行了一次关于生命的科普,他说爱是让痛苦停下来,是让亲人保留最后的温暖和尊严。我总结下来,临近生命终点时可以通过“五个不”原则让告别更得体、让即将离别之人走得尽量更体面一些:
第一个是不遗撼,患者与家人和医护一起努力过、抗争过,不留遗撼。
第二点是不痛苦,能缓解痛就缓解痛,能安慰就安慰,最后的不痛苦不是放弃,而是避免各种无意义只会延长痛苦的各种操作,很多侵入性、创伤性的抢救就是属于这种情况。
第三点是不纠结,第二点所提出的一些抢救措施,当患者的不抢救(dnr)请求被提出后,患者家属或亲友应当尊重并监督医护执行。
第四点是不执着,当生命已经完成自己的旅程,让一个人安详的离开本身就是对亲人最好的治疔,郑夏的多重吗啡给药医嘱其实就是践行了这一点。
第五点是不恐惧,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孤独最大的恐惧。最后的陪伴,告别的轻语胜于一切无效的治疔。
实际生活中的现实角度来讲,创伤性抢救可能增加患者痛苦,且对终末期患者生存质量无实质改善。有数据显示,icu接诊的终末期患者的心肺复苏成功率不足10,而且存活者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患者能恢复自主呼吸。
珍惜和追求互相陪伴的每一秒是爱,但拒绝无意义的创伤性抢救或过度的医疗干预,而是在亲人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在他们身边,给予温暖、理解和安宁的关怀也是爱。
死亡这个课题太过沉重,沉重到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就必然要背负起来认真研学。不管是医护还是患者的亲友,在当下的科技我们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了。所以当我们遇到需要和亲友告别的时候,尽量珍惜临别之人心脏停跳后的十到十五秒时间,这段时间是病人大脑最后能接收到外界信息的黄金时间,言尽于此。
病房中,来看郑家的人一拨接一拨。都是医院的领导和同事,有主任,有护士,还有他带过的学生。
“老郑,节哀。”
“老爷子走得很安详。”
他们不多说话,就是握握手,拍拍肩膀。在本应是赋予生命希望的医院,见证一个生命的落幕,却也只能以无声的握手告别。
郑奇一直站在床边,小手还放在爷爷手上。既然无法留下,那就好好地告个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