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郑夏下班回家，将公文包往沙发一放，便径直走向厨房的角落。那里，四岁的郑奇已经踩在小板凳上，手握持针器和镊子，正对着一块深红色的猪五花练习缝合。案板旁，整齐摆放着打开的无菌铝盒、碘伏棉球和剪切的几根线头。
这块肉，早已不是平整的模样，上面纵横交错着七八道被缝合的伤口
郑夏默默看了片刻，才开口：“停一下。”
郑奇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看向父亲。
郑夏拿起一把血管钳，轻轻拨拉着其中一道缝合处，“儿子，看这儿。这一针边距太宽了，皮缘对合不够严。容易留下蜈蚣脚一样的疤痕。”他的指点冷静而具体，如同在手术室里带教住院医师。“还有这里，打结的力度，不是越紧越好。你没感觉皮快要被勒断了么？缝合是让它愈合，不是把它绞杀。”
他接过郑奇手里的持针器，亲自演示。“看，手腕发力，不是用手指的蛮力。进针、转腕子…绕线、钳子跟上、拉紧。这里的力要透进去，又要收得住。”他精准地拆掉郑奇缝得不满意的两针，重新缝合。新的针脚均匀细密，对合完美。
郑夏看着儿子说道“外科不仅要胆大，更要心细，手上功夫讲究的是绝对的分寸感。差一毫米，病人的结果可能就是治愈与残疾的区别。除了多练习之外没有捷径。”
郑奇心里腹诽，好象是我练得好好的，被你抢走玩了吧？
父子俩正说着话，母亲刘燕也提着菜篮子回来了。她一眼就瞥见了案板上那块饱经风霜的猪肉，走过去仔细端详，眉头渐渐拧紧。
只见那块厚实的五花肉，此刻象一件布满补丁的旧衣裳，密密麻麻全是缝合的针眼和线头，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郑夏见妻子到家了，赶紧就把妻子拽过来。“来给儿子看看肚子，什么叫蜈蚣。”说着伸手要扒开妻子的肚子，那是当时剖腹产生郑奇时留下的缝合痕迹，歪歪扭扭的和一条蜈蚣一样。
“别闹，门没关呢，有啥好看的，还不是儿童医院那帮糙老太太弄的。”刘燕赶忙捂住肚子。郑夏嘿嘿傻笑着只好作罢。
接着刘燕用指尖点了点那块肉，对丈夫说：“郑主任，你们俩真是会利用材料”她拎起那块肉，“这上面针眼快赶上筛子了，直接抹上酱油就能渗入味，省得用针板扎了！”
郑奇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小脸上满是专注被打断的茫然。
刘燕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那块千疮百孔的肉，问郑夏：“郑大主任，如果我记得没错，今天好象轮到我下班买菜？你买这肉是打算加菜？”
郑夏被妻子刘燕问得一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不是我买的呀。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咱儿子已经在开工了。我这不就是……凑了一台，”他顿了顿，觉得这词用在自家有点滑稽，赶紧改口，“我就顺便指导指导嘛。”
就在这时，虚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对门的刘奶奶探进头来，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慈祥又了然的笑意。她没看大人，目光直接落在郑奇身上。
“大孙子，肉肉缝够了没？奶给你蒸胡萝卜包子了，快来！”她的声音洪亮，带着老bj特有的热情劲儿。
刘奶奶是老资格的护士，这大院里的住户，十有八九都穿着白大褂。她老伴更是了得，是业内尊称为“华国120之父”的李宗告教授。老两口的儿子孙子都不在身边住，刘奶奶便把一腔疼爱都倾注在了对门的郑奇身上。郑夏和刘燕但凡谁有个紧急手术或夜班，都是刘奶奶帮着照顾郑奇。要是两口子周末值班，郑奇就干脆被刘奶奶打包带到单位的医务站去照顾。
这时的郑奇一听有胡萝卜包子吃，眼睛立刻亮了，那点对猪肉的茫然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欢呼一声就跳下凳子，像颗炮弹似的冲向刘奶奶。
刘奶奶这胡萝卜包子是有历史的，当年郑奇还没出生，郑奇的奶奶也健在，两位操持一家老小饮食的家庭妇女，就一起搭伙。那会儿赶上自然灾害，物资匮乏，好在两家男人都是有一定职务的，细粮比起普通人家宽裕不少。可再宽裕，也架不住两家都有正能吃的儿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可不是句虚话。所以就算吃面食，也得富强粉掺着颜色黑、口感粗的“八五粉”，等到和大人那份时，甚至还得加点棒子面进去。这样的混合面，筋性差，做包子饺子容易破皮露馅。
两位精打细算又智慧的女性一研究，干脆反其道而行，不做小巧的，专做超大号的。用家里最大的蒸锅，一屉只能放下两个饺子，那饺子个大馅足，皮虽然不算薄，但气势惊人。普通人两个人分吃一个就饱了，胃口大的壮劳力，吃一个也能顶到贲门。像郑奇这样的小孩，一顿饭吃饱可能也就刚破个皮儿，所以每次吃饺子都是大人用勺子喂他，否则搞不好郑奇到小学毕业也没吃过饺子馅是啥味道。
虽然改革开放，大家的菜篮子都丰富了起来，可这传统，就这么被刘奶奶保留了下来。
刘燕满脸不好意思，赶紧客气：“刘姨，又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我就喜欢这孩子来闹腾我。”刘奶奶笑着，牵起郑奇的小手，对郑夏夫妇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带孩子先吃口热乎饺子”
临走前，她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案板，目光落在那块“伤痕累累”的猪肉上，眉头刚下意识地蹙起——这年头，肉票金贵，这么糟践实在让人心疼。
就在她开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郑夏已经抢先一步，利落地抄起那块肉，笑道：“刘姨，您看这肉，让奇奇练得乱七八糟了，您多少钱买的我给您。正好我瞅着这质地炖红烧肉最合适，我这就收拾出来，晚上做个红烧肉，等李红兄弟回来，我们哥俩正好喝一杯，好好聊聊。”
他说着，拿起厨房里那柄厚重的切菜刀，手法娴熟地将那些缝着的线剔除，动作干净利落。
刘奶奶一听，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笑意从眼底漾开：“啥钱不钱的，买了就一起吃。我先把奇奇先带过去吃饭，你们弄好了就过来。”
郑奇一听晚上大人还有红烧肉吃，顿时一脸垮下来，惹得大人一顿哄笑，这个小馋猫。
刘燕转身去拿调料，心里盘算着等下先单独盛出一些来装饭盒里明天吃。而那块承载了医学启蒙使命的猪肉，最终成为了一盘浓油赤酱、温暖人心的红烧肉。连同两家人举起的酒杯，一起融入了bj夏夜温情脉脉的市井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