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一脚踢开毛毯,朱允炆顿时徨恐伏地。
“莫要摆出这副可怜相。你可知熥儿近日既未入宫亦未赴户部,所为何事?”
“他先遣马三宝赴苏州查访,继而亲自前往核实,向咱呈递奏章证实蒯祥所言,特别指出&039;面如土色&039;虽属夸大,但&039;面黄肌瘦&039;确是不争事实!”
“看得咱又是震怒又是好笑。这孩子行事太过稳重,连措辞不当之处都要纠正。”
“他提议日后采买事宜不再交由宫内,转由户部经办!”
“如此方能令实惠真正落于砖厂与窑工之手!”
“咱已准奏,并将宫中那个经办采买的太监杖毙示警。”
“所有知情者中,唯独你至今仍无任何表示。”
“初次与你论及仁政时,咱便期待你主动提及此事。”
“后来你入宫陪咱嬉戏旱冰,咱仍在等待。”
“花坛旁共用汤面时,你坐立不安,咱依旧在等!”
“你每迟延一日,咱的怒火便炽盛一分!”
“直至今日,咱当面问你……”
“是否咱若不点破,你便永远缄口不言,甚至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朱允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确实未曾留意!
他一直以为,身为皇孙当以国事为重,此等锁碎事务,理应由地方官员处置!
可……
“孙儿……孙儿……”以往朱元璋在他面前总是慈祥模样,今日亲历天威震怒,方知何等令人胆寒!
难怪燕王朱棣当年吓得魂不附体,而太子朱标自觉难承社稷重担,最终投河自尽!
“孙儿……知错了。”
“相同言语重复过多便索然无味,连咱自己都觉得絮烦。”
“回去好生反省。”
言罢朱元璋拾起毛毯,转身离去。朱允炆仍叩首于地,战栗不敢抬头。
良久,吕氏匆匆赶来,见爱子面色惨白浑身颤斗,急忙关切询问:“我儿这是怎么了?”
“皇爷爷……皇爷爷方才……”
“是孩儿过失,未能体恤窑工疾苦。”
“老爷子也太过严苛,不过几个烧窑匠人,何至于将你惊吓至此?”吕氏面露不满。
朱允炆慌忙掩其口,心惊胆战道:“母妃慎言……慎言……”
“快起身!”
吕氏欲搀扶朱允炆站起,却发现他双腿绵软屡次跌倒,“来,为娘背你回去!”
此番确实受惊过度!
朱允炆不由想起当年的朱允熥,被斥责得连怀表都摔碎了,那时他竟未吓破胆?
卧于榻上,朱允炆裹紧锦被追悔莫及。他明明知晓苏州窑工之事,为何未曾重视?
皇爷爷屡次暗示,他为何未能领会?
他紧握双拳,懊恼地捶打自己额头。
吕氏端来乌鸡汤:“我儿,用些汤水罢。”
“母妃,孩儿实在难以下咽。”
“不过是砖厂小事?你给老爷子上道奏章,陈述日后整改之策,此事便算了结。难道他真会取你性命?”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速传齐泰、李贯前来。”
见朱允炆额敷冰巾的模样,二人皆露惊诧。弄清原委后,更深感天威难测——方才还慈眉善目,转瞬便雷霆震怒!
“此事确实棘手,原来蒯祥赴苏州是为体察窑工生计!”
“他本是江南匠户出身,想必早知内情,只是位卑言轻未能上达天听。”
朱允炆愈发悔恨,当初为何放任朱允熥将蒯祥招至麾下!
他求之不得的贤才,他人总能轻易揽入囊中!
可恨!
“此事若无人提及尚可遮掩,如今蒯祥、朱允熥与锦衣卫俱已上奏。”
“殿下身涉其中却无所作为,若传扬开来,恐损及清誉。”
“现今该当如何?”
“必须即刻补救,改善砖厂待遇。如今户部充盈,正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如明定按成本溢价三成采买,如此砖厂可得厚利,窑工生活亦可改善。”
此言在理。
“溢价三成……李先生,劳烦代拟奏章呈递皇爷爷。”
至于为何不自拟……
此刻双手颤斗,难以执笔。
奏章很快送入大内,朱元璋阅后置于案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咱要看你日后如何行事,若仍如此昏聩,便难承大明江山!”
令他在应天便能窥见千里之外的实况,更易触动心肠!
不仅如此,奏章还录有窑工口述,详载一个名叫陈阿六的汉子因不堪劳苦,纵身跃入窑炉自焚而亡!
其上按有窑工指印,令所述之事更为可信!
随后提出解决之策,并推及天下所有采办事宜。若有市价可循,便按市价以新币采买!
若无市价可考,则稳妥行事,按成本溢价四成购办,务使匠户百姓获得厚利!
两相对照,朱元璋微微摇头。
与熥儿相较,允炆实在逊色太多!
其实朱元璋不知,朱允熥本欲废除匠户制度,然则即便有银行支撑,国库亦恐难维持!
稳妥之计,当先厚待匠户,再循序渐进革除旧制!
应天城。
朱允炆提着礼品走进深巷,轻叩门环:“周先生可在家中?”
他实在不愿来此,如今已落下心病,每闻周观政冷哼便下意识欲伸手。
“原是二皇孙殿下。”周夫人探头相迎,“快请进,老爷正在午憩!”
“夫人,这是允炆答谢周先生平日教悔的薄礼,还望笑讷。”
“老身这便去唤他起身!”
“不必……”朱允炆急忙制止,“先生许是夜读疲乏,学生在院中等侯便是,劳烦奉盏清茶。”
“这……”见朱允炆态度坚决,周夫人微微颔首:“也罢!”
朱允炆独坐石桌前环顾院落,较之上回朱元璋驾临时,家境已改善良多……
可……
朱允炆心头滴血,那加高的院墙,乃至彰显身份的邸吻,虽是皇恩特许,却皆出自他的银钱!
他的月例俸禄已折半……
如今户部由朱允熥执掌,连往日赵勉送的常例也断了来源。
宫中现今只馀一字……
穷!
朱允炆忆起方才入门时,周夫人称他“二皇孙殿下”,虽礼数周全却透着疏离。
如今整个应天,乃至南直隶百姓皆称朱允熥为“三殿下”!
省去“皇孙”二字,声名直追昔年八贤王!
他妒火中烧,连饮数口茶水方勉强压下。
一个时辰后周观政醒转,周夫人禀道:“二皇孙已在院中候了一个时辰。”
“哎呀!”
周观政顿足:“怎不早些唤我?快更衣。”
他疾步出屋躬身行礼:“微臣参见二皇孙殿下!”
又是这般称谓!
“不敢当,应是学生拜见老师。”
“劳殿下久候,微臣实在惭愧。”
“今日特来请教。昔年杨时程门立雪终成一代大儒,学生稍候何足道哉。”
“治学原该不耻下问,凿壁偷光、程门立雪、头悬梁锥刺股皆成千古美谈。然让殿下久候,微臣终觉不安。”
“殿下所问何事?臣必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