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殿门缓缓开启,朱元璋眼框尚带红痕,坐在门坎上轻拍身侧位置。
“熥儿,坐吧。”
“皇爷爷,皇祖母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您这般模样。”
“咱明白,在外人跟前咱是威严天子,可在妹子面前,何须摆什么皇帝架子。”
“多亏了你,让咱又能见着妹子容颜。”
“那素描画技,当真精妙绝伦。”
凡事皆需辩证看待。
“皇爷爷此言差矣,我朝丹青重在写意,所作画卷意境深远,韵味绵长,足可传世。”
“而这素描之术不过初现峥嵘,重在工笔细描,笔笔皆需精准,所绘人物反倒失之灵动。”
“二者可谓各有所长。”
“你啊“朱元璋轻抚孙儿发顶,“连评鉴都这般四平八稳!”
“莫非是怕开罪那些文人画师?”
“随咱来!”
“朕方才宣泄够了,陪咱用碗面去,腹中有些空落。”
“孙儿遵命。”
素描初现确在画坛掀起波澜,两派人士各执一词。待朱允熥这番评语自宫闱传出,争议方才渐息。
既开创者皆作此论,众人又何须再争。
以和为贵方是正道。
“陛下!”
数日后宋和禀报:“钦天监奏报,近日荧惑星犯紫微垣,恐非吉兆。”
自董仲舒倡天人感应之说,历代帝王对星象异动皆极为重视。
然而
“荧惑犯紫微?”
朱元璋冷嗤一声,“咱何惧这些虚妄之谈!”
“皇上,钦天监称此次荧惑光芒大盛,紫微星旁辅星似有危厄之象。”
紫微乃帝星。
其旁辅星?
莫非应在朱允熥或朱允炆身上?
自朱标薨逝,朱元璋再不愿见身边之人遭逢不测。
“朕当如何应对?”
“钦天监建言前往佛寺清修,涤净因果,方可化解灾厄。”
“明日再去,今日朕倦了。”
“安排歇息吧。”
“老奴遵旨。”
翌日朱元璋醒转,宋和禀道:“皇上,昨夜二皇孙彻夜未眠。”
“哦?所为何事?”
“听闻荧惑犯主之象,特在佛前跪诵经咒整夜。”
“为陛下祈福祷祝。”
朱元璋心弦微动:“痴儿啊。”
“随朕去瞧瞧。”
行至佛堂,但见香烟缭绕,香炉积满灰烬,朱允炆仍跪坐蒲团虔心诵经。
“允炆。”
“皇爷爷!”朱允炆强撑疲惫之躯应声。
“不必再跪了,荧惑犯主?区区星象岂能撼动朕分毫。”
“孙儿只是忧心皇爷爷圣体。”
“午膳后随朕往寺庙一行。”
“皇爷爷不是下旨清晨前往?”
“朕等你养足精神!”
“快去安歇。宋和,送皇孙回宫,命吕氏好生照拂。”
朱允炆感受着祖父的慈爱,虽心生歉咎,旋即又坚定心志。
此乃李贯所献之计。
宫墙之外,李贯与黄子澄正于茶肆对酌。黄子澄赞道:“以祈福之举打动圣心,此计甚妙。”
“昨日之事你可曾听闻?”
“朱允熥绘制画象,惹得陛下情绪激荡!”
“再者,文官极品不过正二品,而驸马亲王皆列正一品。”
“足见在圣心之中,亲情分量极重。”
“只要皇孙尽显孝道,自然能触动天颜“”
“高明!”
“皆为殿下筹谋。”
自然,亦为自身考量。
杨士奇、朱允熥屡次朝堂折辱之耻,定要加倍奉还。
朱允炆安寝之时,朱元璋独坐龙椅翻看奏章,忽而凝神。
“皇上何事怔忡?”
“蜀中作乱蛮夷已平定。此战诱敌深入,中路突破,斩获甚众。”
“难得他直性子竟也懂得用计了?”
朱元璋望向殿外,“蓝玉即将凯旋。”
蓝玉
此乃大明军中绝难忽视的人物!虽性情骄纵,却深得常遇春用兵精髓。
在徐达等名将相继凋零后,已超越傅友德、冯胜成为当朝第一帅才!
更紧要者,他出身淮西。
其还朝必使朱允熥如虎添翼!
朱元璋唇边掠过掌控全局的笑意:“可惜,这头猛虎岂会轻易俯首!”
“不知熥儿你有何手段降服?”
这朝堂,愈发风起云涌了。
晌午时分,朱允炆醒转,远远望见朱元璋正坐在门坎上用膳。
“皇爷爷!”
“坐下同食!”
就在此处?如乡野村夫般?
朱允炆闪过一丝为难,旋即隐去。
朱元璋未置一词:“关外传来消息,哈密王近来蠢蠢欲动!”
“朕欲遣人震慑。”
“你以为何人最宜?”
“军国要务,孙儿岂敢妄议?”
“若是熥儿,断不会推拒得这般干脆!他素来进退有据。朕既让你说,不言可莫后悔。”
朱允炆喉间一哽:“孙儿以为,哈密不过疥癣之疾。黄先生熟读兵书,常与孙儿研讨北征方略。”
“故以为他可当此任。”
黄子澄?
朱元璋瞥他一眼,未再多言。
“传熥儿同行,往皇觉寺去!”
銮驾缓缓行至皇觉寺,这座朱元璋早年出家修行的古刹,在他登基后已被敕封为皇家寺院。
两位僧侣出门相迎,见御驾并未跪拜,只合十诵念佛号:“阿弥陀佛!”
“贫僧觉明叩见陛下,愿圣寿无疆。”
“进寺!”
方才踏入山门,朱允熥便将蒋??召至身旁:“命锦衣卫严守前后山门,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将暗哨遍布方圆五里,一有异动立即来报!”
“殿宇屋顶也需布置人手。”
蒋??疑惑道:“后山门也需把守?”
“每至一处,首要便是掌控所有逃生信道。”
“可明白了?”
朱允熥心中暗叹:“不堪大用!”
“另将寺内武僧严加看管,藏经阁中洒扫僧人尤需留意!”
“洒扫僧有何特别?不过是杂役罢了。”
“看来你阅历尚浅。少林古寺中,扫地僧往往身怀绝技。”
“藏经阁万卷经书尽数阅览,其修为可想而知。”
竟有此事?
蒋??只觉认知颠复。
但见朱允熥手持“如朕亲临”金牌,只得领命行事。
众人行至大雄宝殿,望见巍峨庄严的佛祖金身,朱元璋微微怔神。
“何时铸就这般宏伟法相?”
“全赖四方信众布施功德。”
“住持红叶禅师嘱咐,陛下今日为化解荧惑犯主之厄而来,请先敬香祈福。”
朱允熥倏然拦在御前:“孙儿以为,皇爷爷不必焚香祝祷。”
“只需颁下圣旨,命佛祖自行涤净因果便可。”
觉明闻言色变:“此乃亵读我佛!”
朱允炆亦厉声呵斥:“三弟休得妄言!”
“皇爷爷起于布衣,以一人之力平定乱世。自古得位之正,无出大明其右!”
“颁行新政,均分田亩,核定户籍,方使天下重现生机!”
“皇祖母仙逝之时,万民尊称为马如来。”
“在孙儿看来,皇爷爷乃当世活佛,这殿中金身不过往昔佛陀。”
“现在佛何须礼拜过去佛!”
朱元璋龙颜大悦:“照此说来,朕也算得真佛?”
身为天子,他本就不愿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