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凉亭坐定,朱元璋仍捧着那卷《二五减租诏》反复品读。
“在这方寸天地间,你竟给朕如此惊喜!”
“朕欲将此诏加载《皇明祖训》,令后世嗣君登基之时,必念此诏,施恩于民!”
“说实话,李贯所撰《劝农书》朕亦瞧不上。朕本是田家出身,岂不知这等文章传至乡间会是何等光景?”
“此非给农夫观览,而是写给皇帝、百官,加载史册给后人看的!”
“那些人妄想欺瞒于朕?借此谋取进身之阶?”
“道行还浅得很!”
“皇爷爷圣明烛照。”
“熥儿,有些话朕积存已久。那些舞文弄墨的腐儒,朕向来轻视,却仍再三征召入朝。”
“所为不过是以倡优蓄之。”
“吟风弄月、粉饰太平尚可。实务决断,断不可听信其言。”
朱允熥颔首称是。他深知这位祖父对文官群体的轻视。洪武年间的文臣确是历朝最如履薄冰的。
然而文官集团的势力仍在暗中滋长。
这些被他视若倡优之辈,终将主宰国运。
“宋和——”
远处随侍的宋和疾步上前:“陛下。”
“传谕锦衣卫,命其以最快速度将南方高产稻种送至京师,《司农八法》与《农政全书》加紧刊印。”
“今年减免两成五租赋,国库难免吃紧。”
“然值得!”
“老奴领旨。”
二人继续前行,“御花园百花盛放,你皇祖母最喜这般景致。随朕往孝陵祭拜。”
出得宫门,朱元璋携他步入一家冥器铺,购置纸钱冥器。
店主关切相询:“老丈家中可是有白事?还请节哀。”
“早惯了,只是放不下她罢了。”
“唉——如今天道总算好些。若在至正年间,小店货物日日供不应求。”
“那时处处都在死人,这应天城旧称集庆路。”
“一夜间冻毙者竟以千计!”
“唉——”
“不提这些伤心事了。”
朱元璋望向柜面:“将那飞龙幡旗也取来。”
“老丈莫要伤怀,小店有新到的莲灯,听闻可通幽冥。”
“在上书写寄语,逝者便能在九泉之下得见。”
“哦?”
二人携祭品出城,沿神道缓缓行至陵寝穹顶。朱元璋抚着马皇后碑碣睹物思人,鼻尖泛酸,眼框微红。
“妹子朕许久未来看你,可曾生气?”
“气也无妨,只求莫再摔朕的玉如意了。”
“熥儿,过来跪拜。”
朱允熥整衣肃跪,朱元璋点燃纸钱,“你素喜热闹,独居地下定然寂寞。”
“你不让太医诊治,不就是怕朕迁怒他们么?”
“朕如驾车,唯你在时方不致失控。”
“只是你这抗旨的毛病,该改改了。”
“朕终究是天子,人前总该留些颜面!回到后宫关起门来,任你数落。”
“老了,老了反倒愈发多愁善感。”
“妹子你瞧,这是朕最中意的孙儿,勤政爱民,思虑周详,凡事总要三不,九思而后行,行事时还要再思量再三。”
“这毛病不知从何处学来!”
“定不是朕。”
“妹子你说,是不是你!”
望着朱元璋在墓前絮絮低语,朱允熥恍若回到洪武十五年。
马皇后发引那日,恰逢瓢泼大雨。
百姓却自发聚拢道旁,冒雨高呼:天地同悲,恭送如来。
这位心系家国、情钟夫君的贤后,临终前卧于病榻,面色苍白如纸。
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嘱托仍是:
“愿陛下广求贤才,纳谏如流,慎终如始,子孙贤明,臣民得所。”
“祈大明江山,万世永昌!”
她是千古难得的,第一贤后。
朱允熥心怀虔敬,郑重叩首。
“妹子啊——”
“标儿,你给朕生了个好孙儿!”
应天城,户部尚书赵勉府邸。
一名僧人自后门悄入,赵勉蹙眉相询:“此来何事?”
“司徒大人,日前红叶禅师呈递奏本,陛下未予准允。”
“莫非想让我促成此事?”
“绝无可能!”
“圣意既决,九牛难挽。”
“禅师以为,陛下未准,实因久未沐浴佛光之故。”
“恳请司徒大人促成陛下驾临皇觉寺,馀事不劳费心。”
“仅此而已?”
“然!”僧人合十应答。
“静候消息罢。”
“小僧告退。”
邀驾巡幸皇觉寺,唉——
棘手!
祖孙二人在孝陵盘桓片刻,朱允熥搀扶朱元璋返回宫阙。
忽见一队内侍趾高气扬疾行入宫,朱元璋微蹙龙眉:“宦官之患,历代难免。”
“其性须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
“对此辈当时时严加管束,兵权绝不可使其染指!唐时宦官竟可随意废立天子,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朱允熥凝神静听。
恰见刑部尚书杨靖步出午门,正遇这班内侍吆五喝六。
“站住!”
“尚书大人有何见教?”
“陛下明旨,内侍出宫不得扰民!尔等竟在街市耀武扬威,莫非还要净街开道?”
唯圣驾方需净街。
内侍顿时慌乱,“休要污蔑杂家!”
“手中所持何物?”
“此乃武官进献陛下的贡品,尚书大人也要过问?”
进献皇上?
杨靖二话不说夺过锦盒,启盖见一颗拳大明珠莹莹生辉。
晶莹剔透,温润生光。
“杨大人竟敢私窥贡品!”
“此乃死罪!!”
杨靖面不改色,毅然对随从道:“世间岂有如此巨珠?”
“定是奸佞欲蒙蔽圣听。”
言毕竟奋力将明珠掷地,顿时玉碎珠沉。
“杨靖,你!!”
内侍勃然大怒,众人围拢上前,眼看便要动手。
远处的朱元璋与朱允熥目睹此景,太祖考较道:“熥儿以为杨靖如何?”
朱元璋是否在试探杨靖是否东宫属臣?朱允熥暗自思量。
“其洪武十八年入仕,二十五年即任刑部尚书,足见皇爷爷器重。”
“秉性刚直,断狱如神,实为洪武朝能臣!”
“唯勘验手段稍显朴拙。”
褒贬得宜,滴水不漏。
朱元璋睨他一眼,未再多言。
“杨靖碎珠之事呢?”
“你作何想?”
“此人对皇爷爷忠心可鉴。”
未言与己身关联,未作具体评断。
换来的却是朱元璋一记龙爪拍在臀上。
“熥儿谨记,天子居九重,一言一行皆天下瞩目。”
“故他人视为微末之事,于帝王却不可小觑。”
“朕观杨靖此举有四善。”
“其一,常人见奇珍必献朕求宠,杨靖却以道义事君。”
“其二,武官经内侍献宝,有内外勾结之嫌。若明珠呈至御前,朕必深究。”
“杨靖意在防微杜渐。”
“然他不知,朕已亲见。”
“其三,若朕纳此珠,天下武官必竞相效仿,百姓平白遭殃,宵小趁机得势,朝纲日渐败坏。”
“其四,常人处常易,临变故难。偌大明珠在前,竟能不为所动,立时碎之。实有过人胆识,应变之才。”
“熥儿,朕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