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闻言张口结舌，思忖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拂袖退归班列。
难道他敢声称在士林之中，皇帝圣旨竟不及一篇文章？
此话无论虚实，一旦出口便是死路一条。
朱元璋兴致盎然地注视着孙儿。咱这孙儿此刻锋芒毕露，倒有几分舌战群儒的气慨。
朱允炆麾下众人虽怒目而视，却无计可施。
如此辞藻华丽的《劝农书》，竟被他轻描淡写间化解于无形？
实在可恨！
“熥儿，李贯撰此《劝农书》虽被汝否定，但不论结果如何，终归展露了体恤民生的心意！”
“汝否定得干脆利落，却也该让咱瞧瞧你是如何重视百姓的！”
“昨日亲耕典礼，汝有何感悟，今日定要给咱说个明白！”
朱允熥探手入袖袋摸索片刻，取出一本奏章，后面还附着一册典籍。
“皇祖父，孙儿早有准备。”
又有准备？
朱允炆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痛欲裂！
书册？
莫非又要重演当初为对楹联而着书的故技？
每次见朱允熥从袖中取物，他都会感到阵阵目眩。
“皇祖父，孙儿以为，并非空谈应当如何勤勉、如何报效朝廷，旁人便会听从！”
“这些空洞说教早已令百姓厌烦。故孙儿认为，应当告知百姓具体方法！”
“教导他们如何提高亩产，并辅以恰当政令予以激励，方能真正激发耕作热情！”
“这部书”
“名曰《农政全书》！”
“恭请皇祖父御览！”
《农政全书》？朱元璋倏然起身，径自步下龙阶将书册接过手中。
“通篇都用白话撰写？”
“正是！此书兼顾技术指导与政令阐释，主要面向黎民百姓。若同样采用文言，与李贯之作有何区别？”
“对寻常农户而言，通俗易懂最是要紧！”
“此话深合朕意。”朱元璋得书后反复摩挲，在殿中踱步：“刘三吾，赵勉，都过来与朕同观。熥儿此番真是出手不凡。”
“臣等遵旨！”
刘三吾近前细观，这已是皇孙第二部着作，虽在文采上不及《声律启蒙》精妙。
然而
“陛下，此书从水利工程、农田管理、灾荒应对等多方面展开论述，总体分为古今政令沿革与我朝现行方略两大部分。最可贵之处在于既借鉴历史经验，又注重现实反思。”
“不止于此。”赵勉见解更为深入，“书中还收录了我朝各地先进耕作技艺，南北农户皆可参照施行，必能增产增收！”
“这简直是一部耕作宝典啊。”
朱元璋抚卷赞叹：“分田之法”
“咦？此法当年家父曾为朕讲解。”
“书中记载竟分毫不差！”
李贯心中不服，咬紧牙关奏请：“陛下，学生恳请一观！”
“准奏！”
宋和当即传书递下。李贯才瞥数行便再难卒读，满纸俚语村言，毫无文采韵味。
他正要出列辩驳，却被朱允熥拦在身前。只见朱允熥袖中滑出一本奏章：“据我观察，你向来眼高于顶，恰似玉石雕琢的仪杖，华美却不实用。”
“我知你要说什么。身为朝廷命官，奉皇命治理百姓，首重实务！”
“在关系国计民生的事务上，务必去除浮华虚饰。唯有让百姓从切身事务中感受到朝廷诚意，民风方能归于淳朴！”
“但这关乎朝廷体统！！”李贯果然受不住激将，竟在朝堂上失仪斥责皇孙。
朱允炆慌忙跪地：“皇祖父，他只是”
“不必多言。”朱元璋抬手制止，兴致盎然地观看双方对峙。
茹晁适时进言：“治国理政，各循其道。农事有农事之法，兵家有兵家之谋。”
“当年徐达、李文忠、冯胜北伐时，陛下为让全军将士明了圣意，所下敕令同样全用白话。”
“此举非但未损天威，反令士卒感觉圣驾亲临，士气愈加高昂。”
“昔日茹太素呈递奏章，区区小事却从三皇五帝说到尧舜禹汤，这般华而不实遭陛下严斥！”
“故臣以为三皇孙所言极是。朝廷既欲劝课农桑，必要让百姓读懂！”
“这本《农政全书》可使官员明晰政令施行，百姓掌握耕作要领。”
“两相得益，岂能因文本质朴就忽视其中裨益！”
周观政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陛下！臣亦认为三皇孙举措得当！”
“一味追求辞藻华丽，实乃迂腐书生所为。”
李贯气得浑身发抖，朱允炆更是心神恍惚。
先生啊！您可是我的授业师者，为何总替朱允熥说话？
难道我就这般不得人心吗？
茹晁等人发声后，朱允熥一派声势大振。纵然朱允炆麾下官员众多，翻来复去却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套话，反而落了下风。
“够了！不必再争！”
“这篇《劝农书》着文渊阁抄录，收存翰林院典藏。”
“朕以为，施政当求简练，但有些文献需加载史册，亦不可偏废。”
“往后熥儿在这方面也需留意。”
此言既出，朱允炆一派顿时萎靡不振！朱元璋显然首肯了朱允熥的作为。
李贯面如死灰，他曾信誓旦旦要助朱允炆挽回颓势，岂料首战便锻羽而归。
窘迫难当。
他望着龙椅前的祖孙二人，深感自己与他们的治国理念格格不入。
因而对朱允炆更生知遇之感，认定他才是真正的明君。
黄子澄倒不觉难堪，毕竟他早已习惯这种局面。
朱元璋尚存最后疑问：“熥儿，既然这部《农政全书》早已编成，为何迟迟不献？”
“皇祖父，此书虽内容详实，但部分条目过于专业！”
“譬如播种间距几何，作物长势如何才算健壮。”
“农户手中没有标准量具，如何把握分寸？”
“故孙儿打算增配图标，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图标？”
“正是。将健康作物的形态绘成图样，农户按图索骥即可。”
“岂不简便易懂？”
朱元璋下意识点头：“确有其理。”
“况且皇祖父不妨换位思量，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连灯烛都舍不得点燃，哪有馀暇读书？”
“因此孙儿思前想后，仍觉此书过于繁复！”
“为求稳妥，最终将其精炼为八字要诀！”
“定名为《司农八法》！”
话音未落，朱元璋嘴角微微抽搐，随即如同传染般，满朝文武皆面露古怪神色！
你这
考虑得也太过周全了！
当真是稳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