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所言确有道理。”
“文章也确实精彩！
“这李贯不愧在太学声名显赫，出手果然不凡。”
“先前杨士奇扳倒户部主事、工部主事、漕运总督，风头无两。”
“众人皆以为三皇孙慧眼识珠，如今看来，二人可谓旗鼓相当，针锋相对。”
“肃静！！”宋和得旨后高声喝止，朱元璋问道：“杨士奇，你认为这篇《劝农书》如何？”
众人目光齐集杨士奇身上，更确切地说，是聚焦于他身后的朱允熥。
李贯的反击已然出手，他将如何应对？
难道他还能未卜先知也撰写一篇劝农书不成？
杨士奇沉吟良久，出列从容奏对：“臣以为，此文确属上乘之作，字字句句皆经反复推敲，纵使当代硕儒亲至，亦难改动分毫。”
“足见用心之深。”
大儒刘三吾颔首称许：“无论用典或遣词，老夫确实无从修改。”
“老夫认为，此文可与宋濂《送东阳马生序》、范仲淹《岳阳楼记》并称。”
“实属翘楚之作。”
闻得众人赞誉，李贯面上难掩得色。
朱允炆心潮澎湃，这莫非就是他进献的投名状？
果然分量十足！
连杨士奇都不得不点头认输。
他急忙出列：“皇祖父，孙儿愿亲自主持，将此书刊行天下，绝不延误春耕时节。”
朱元璋未置可否，转望向朱允熥：“熥儿，你作何想？”
“另则，咱昨日已下旨命你今日陈述观礼心得！”
“便一并奏来吧。”
朱允熥在心中稍作蕴酿：“皇祖父，儿臣与杨士奇看法相同，此文在文学造诣上，确属杰出。”
朱允炆顿时心花怒放，朱允熥啊朱允熥，你也有俯首认输之日。
不知此刻你可曾后悔当初未选李贯？
真是自作自受！
不料朱元璋立即识破：“给咱老实回话！休得含糊其辞！咱还不了解你么？”
“说什么都留三分馀地！你说文学造诣无可指摘，其他方面呢？”
“当咱听不出弦外之音？小滑头。”
“皇祖父圣明。”
“儿臣以为，此文在文学上固然出众，然亦仅止于此。若论实际效用，恐怕微乎其微。”
闻得此言，李贯愕然怔住。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呕心沥血的传世之作竟得到如此评价！
“三皇孙殿下，此言何意！”
“难道在殿下眼中，在下的苦心孤诣就这般不值一哂么？”
“熥儿，把话说清楚，为何说毫无效用！”
“若你不能自圆其说，休怪咱大义灭亲！”
朱允炆暗自窃喜，朱允熥啊朱允熥，你也有今日。再如何谨慎，不还是惹祸上身了么？
他示意黄子澄、齐泰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李贯这份厚礼，果然分量十足！
朱允熥对朱元璋的震怒似乎并不在意，指着《劝农书》从容道：“诸位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道来！”
立足朝堂议事，考量事务便需面面俱到。
纵使暂无解决良策，至少应当洞悉症结所在，否则所有谋划终将流于空谈，不堪一击。
在剖析之前，我们首先需明晰，大明王朝的根基在于亿万农户。
这篇辞章固然华美，可陈列于皇祖父宫中作为珍藏，亦可颁赐外邦彰显国威，却唯独不宜发放给黎民百姓。
李贯愤然作色：“皇孙殿下何出此言！”
这分明是变相指责他的文章华而不实！
“其一，此文颁布之后，田间的农夫可能读懂？”
此言既出，奉天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是啊，寻常农户如何能领会这般深奥的文辞？
“其中暗含的典故艰深晦涩，就连我也仅知皮毛，寻常读书人尚且未必通晓！”
“用这般诘屈聱牙的文本与目不识丁的百姓对话，岂非徒增笑柄？”
李贯面红耳赤地强辩：“此乃布政使与知府之责！”
“非我等之过！”
“朝廷既颁德政，地方官吏自当尽责宣导。”
朱允熥当即反问：“其二，阁下似乎忘了，皇祖父明令禁止布政使、知府擅离城郭二十里！”
“更何况，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员岂会亲自向百姓讲解？最终执行者还不都是衙门胥吏？”
“试问这些胥吏可能领会文中深意？”
“让一知半解之人去向百姓传谕，岂不是如同祭奠时焚烧假钞——专为糊弄鬼神？”
朱允熥毫不掩饰讥诮之意：“阁下口口声声推诿于地方官吏，然则此刻你身处朝堂，立足应天！”
“你，以及在座诸公，理当虑及此节。”
“若未曾思量至此，便是尔等失职。”
“这些华美辞章经不通文墨的胥吏传达，落入百姓耳中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或许乡野民众反倒要讥笑我们，说应天朝堂上的读书人尽是不通世务之辈，写的尽是些狗屁不通的东西，还敢教我们耕种！”
“若真至此等地步，朝廷威严必将受损。”
李贯还欲争辩，却支吾难言。朱允熥继续陈词：“洪武二十一年，倭寇犯境屠戮百姓。”
“皇祖父当年颁下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倭寇来袭，着令当地百姓抄起兵刃，将那些没卵子的混帐尽数砍杀！钦此。”
“此正是皇祖父圣明之处——与百姓言语就当如此直白，否则只会自取其辱，反倒误了朝廷大事。”
言毕，朱允熥向朱元璋躬敬施礼，转而睨视李贯。
“这也正是当初我不选你的缘由！”
“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你”这分明是讥讽他徒有其表？
李贯气得几欲发狂！
可朱允熥所指出的症结他无力辩驳，只得将满腔郁愤憋在心中，面色青白交错。
黄子澄挺身辩驳：“纵使百姓不解文意，也当颁行天下。只要百官领会精神，劝课农桑，同样能收实效。”
“黄先生所言我亦有考量，但请细想——”
“若颁布此文仅是为给官员阅览，还有必要特撰此文么？”
“一道圣旨，远比这般文章来得实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