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听罢颓然跪倒。江陵水患与襄阳免税之事他尚有印象，荆楚二王用度却实难记清。可杨士奇竟能从帐册中逐一揪出这些纰漏！
更讽刺的是，这些帐册本是他为叼难杨士奇而刻意交付，岂非作茧自缚？
朱元璋初闻第一桩时已面罩寒霜，愈往后听愈是震怒，眸中杀意翻涌。
“将帐册呈上来。”
冰冷的话语在殿中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茹瑺敏锐察觉到山雨欲来之势。这位帝王，恐怕即将大开杀戒！他暗自观察朱允熥与赵勉，虽不知皇孙还藏着多少后手，但可断定户部绝非其势力范围。如此着力培养杨士奇，传授新式记帐法，分明意在清洗户部，为日后掌权铺路。
难道从遴选杨士奇之初，便已布下此局？茹瑺暗叹此子心思缜密，目光长远，出手果决狠辣，当真不容小觑。
朱元璋翻阅帐册，但见页面以横竖线分隔四栏，户部收支与湖广收支两相对照，一目了然。殿内唯闻书页翻动之声，凛冽龙威笼罩全场，群臣摒息凝神。
“呵——”朱元璋鼻腔发出两声冷哼，“莫说户部与湖广帐目不合，便是清吏司自身收支都漏洞百出！”
“好个忠臣，好个恪尽职守！”
“没成想你这般浓眉大眼的，背地里竟也藏污纳垢！”
“当年处置郭桓案时，怎将你漏了过去？”
“如今看来，咱这番苦心，终究是错付了。”
朱元璋语气愈是平和，台下户部官员愈是胆战心惊。
“真是能耐啊！”
“单一年度便短缺七万馀两白银，莫非都进了你的私囊？”
王进跪伏在地支支吾吾，半晌吐不出完整语句。
“说！！”朱元璋怒若雷霆，震得殿梁簌簌作响，抓起帐册狠狠掷向王进头顶，顿时血流如注！
“平日作威作福，趾高气扬，今日怎成了锯嘴葫芦？”
“你这蛀虫，食君之禄，竟行毁基之事！”
“便是养条狗还知摇尾示忠！！”
见朱元璋勃然大怒，杨士奇适时出列：“陛下，臣尚有内情启奏！”
“讲！”
“禀奏前，恳请陛下移驾户部，尝一碗堂食面条。”
“户部堂食？”王进难以置信地瞪视杨士奇。先前那副乡野书生的憨拙模样……难道全是伪装？抬头撞见杨士奇与朱允熥唇边的冷笑，王进只觉坠入精心编织的罗网，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吃面？”
锦衣卫在前开道，圣驾出宫。朱元璋忽然开口：“熥儿，上銮驾来！”
朱允炆闻言，嫉妒得几乎发狂。李贯望着风头正盛的杨士奇，百思不得其解——此人究竟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厘清如此繁杂的帐目？
朱元璋掂量着手中帐册：“这就是你借用锦衣卫的缘由？”
“正是。”
“休要在咱面前卖乖！为何不事先透个风声？非要让咱大吃一惊不可？”
“皇爷爷明鉴，孙儿是为保密起见。”
“除却孙儿与杨士奇，再无第三人知晓。”
“咱与他们能相提并论么？”
“皇爷爷自然明白，宫墙之内最难守密。若今日告知皇爷爷，恐怕明日便传遍朝野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扫视身旁宦官，不得不承认孙儿所言在理。却仍执拗地在朱允熥额上轻拍一记：“这便是给你的惩戒！下去吧。”
“孙儿遵命。”
朱允炆一路咬牙暗恨：这哪是惩戒？分明是祖孙间亲昵的嬉闹！为何自己与皇祖父奏对时，总似君臣般拘谨？这份他梦寐以求的天伦之乐，为何屡屡降临在朱允熥身上？
朱允炆始终参不透，正是黄子澄等人的教导，令他过分拘泥于礼法规条。而朱元璋最厌烦的便是刻板教条！这已在祖孙之间筑起无形隔阂——这一点，朱允熥看得分明。
转眼间，锦衣卫已踹开户部大门，横刀直入后院，将厨役尽数控制。厨子吓得魂不附体，瘫软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士奇冷然一笑：“可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厨子浑身抖若筛糠，先前对杨士奇的鄙夷早已化作满心恐惧。
“给皇上煮碗面，记得放入特制调料。”
“鸡……您明白的！”
王进闻言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几欲跌倒。杨士奇竟真将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厨子不敢违逆，不过一盏茶工夫便颤巍巍捧出面碗。朱元璋落座道：“咱正好有些饿了。”
初尝第一口，他便察觉异样——面中蕴着奇香，入口瞬间迸发！
“这……”
又尝一口，他用筷箸在碗中翻检，分明是寻常清汤面。
“杨士奇，给咱说说这面的门道。”
“陛下，此乃户部日常堂食。”
李贯插言：“不过一碗寻常面条罢了。”
“寻常？”杨士奇厉声反问，“可知这面中添了特制调料？他们每日宰杀数十只鸡，弃肉不食，专取鸡汤熬煮，直至汤汁收干，锅底仅馀薄薄一层粉末！”
“陛下！正是掺入此等粉末，才使这面异香扑鼻！”
“李贯，你还认为这是寻常面条么？”
“这碗面，价值不下十贯宝钞！”
众臣齐刷刷望向王进，暗自咋舌：区区主事竟奢靡至此？连膳食都玩出这般花样！
朱元璋勃然大怒：“混帐东西！”猛地将面碗掼碎，汤汁四溅，随即一脚踹飞面前石案。
“咱在宫中常以烙饼果腹，只因深知每粒粮食皆是民脂民膏！”
“好……好得很！”
“这碗面……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
“咱节衣缩食，尔等却挥霍无度！咱原以为百姓能得温饱，岂料……”
“丢人！丢尽颜面！”
“咱被尔等蒙蔽了！”
“朝廷恩泽，尽被宵小窃取！”
朱元璋怒不可遏地环视四周，瞥见旁侧马车，疾步上前抄起马鞭，劈头盖脸抽向王进。
“正好借你这碗面的力气教训你！”
“奸佞之徒，国贼！”
几鞭下去王进已皮开肉绽，在地上翻滚求饶：“陛下……饶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