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父!孙儿以为,宋义此人禽兽不如,非但不能任用,更应交由三法司严加审讯,依律治罪!”
朱允炆当即抗辩:“三弟此言何意?”
“敢问宋义触犯了我大明哪条律法?”
“何至于动用三法司会审?”
朱元璋也颇感意外,原以为不过是个迂腐书生,看来其中另有隐情。
“二哥稍安,且听我细细道来。”
“宋义此人自出生以来,并无过人之处,不过寻常书生罢了!”
“若按常理,考取秀才后等侯吏部铨选,外放边远之地为小吏,此生便算终了。”
“二哥可知他母亲曾染重疾?且久治不愈。”
你竟连这等琐事都查到了?
朱允炆不以为然:“人生在世谁能无病?这有何稀奇?”
“蹊跷处在于他偏不寻医问药,反去求助于乡间巫婆何仙姑。”
“圣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方才二哥盛赞其儒学深厚,岂会不知此训?”
朱允炆顿时语塞。
朱允熥继续道:“足见此人表里不一。”
“更骇人听闻的是,那何仙姑诓骗他五十贯宝钞,竟要他效仿佛祖割肉喂鹰!”
“称其母久病不愈是因缺少药引。”
“而最灵验的药引便是至亲血肉!”
“他竟信以为真,当真割下腿肉奉与母亲服用!”
黄子澄急忙出列:“这岂非至孝之举?”
“割股奉亲,陛下,此等孝子正当重用啊!”
“黄先生莫要混肴视听。事后他母亲非但未见好转,反因肠胃受损上吐下泻,险些丧命!”
朱元璋目光渐寒。
“事已至此,他仍不信医家之言,只道何仙姑法术不精,又去邻村寻访道士!”
“那道士诈取百贯宝钞,斥责何仙姑学艺不精害人性命!”
“宋义求问救治之法,道士竟要他效仿郭巨埋儿,称唯有如此其母方可痊愈。”
郭巨埋儿?
朱元璋曾听宋濂讲过这个典故,眼神愈发森冷。
“宋义对此深信不疑,返家后竟将襁保中的亲子活埋。”
“更取骨灰混水喂与母亲。”
“骨灰岂能入药?其母终被折磨致死。”
“皇祖父,对亲生骨肉都能下此毒手,此等人物岂能立于朝堂?”
黄子澄再度进言:“陛下!臣有不同见解。”
“郭巨埋儿典出刘宋,是因家贫恐难奉养高堂,故埋儿省粮。”
“此等孝心感动上苍,掘地得金!”
“刘宋文帝亦下旨旌表。”
“宋义与之相类,臣以为陛下亦当褒奖!此乃真正的亲亲之道。”
“荒谬!”朱允熥冷笑,“我方才明言他是受奸人蒙蔽!”
“何况时移世易,短命刘宋岂能与煌煌大明相提并论!”
“《大明律》明载:父母杀子者,杖七十,流三千里!”
“此乃皇祖父怜恤百姓之仁政,黄先生何以视而不见!”
《大明律》乃朱元璋亲定,这般冷僻条款竟也被他翻出!
准备得未免太过周全!
“法理虽严,人情可悯!”
“黄先生莫非不知,律法乃道德底线?此人既已违法,可见品性败坏到何等地步!”
“皇孙殿下”
“住口!”朱元璋猛然拍案怒喝,“这等丧尽天良之徒还留他作甚!父子天伦乃儒家根本,这蠢材竟听信妖言残害亲儿!”
“传旨,命应天府即刻擒拿归案!”
“黄子澄说得不错,法外当有情,但这情,唯有咱朱元璋能施!”
“着锦衣卫指挥使蒋??协查此案,审结之后,就在应天城外将此人活埋处置!”
“臣遵旨!”
刘三吾出列谏言:“陛下,朱子有云:嫂溺援之以手!若见嫂子落水,便不必拘泥男女大防。”
“可见儒学亦通权达变。”
“然此人违背父子天伦,实在令人发指!”
“只是此事,可确凿无误?”
朱元璋亦望向朱允熥。朱允熥从容取出第二份奏章:“皇祖父,孙儿早料到此问。”
“故已将那何仙姑与妖道擒至应天。”
“若仍不足为凭,当日目睹他活埋亲子的乡邻,也都请到京城作证。”
果真是熥儿作风。
这般行事,一如既往!
“刘爱卿,如今可还有疑虑?”
“将何仙姑与妖道移交蒋??,打入诏狱!”
“审讯明白后,一并处决!”
“那些围观乡民见如此丧心病狂之举竟不阻拦,各杖十板,以儆效尤!”
“速去传旨!”
宋和疾步出殿:“老奴领旨。”
闻听此事,朱元璋怒不可遏,转而逼视朱允炆:“这等丧心病狂之徒你也敢举荐入朝?”
朱允炆虽看似党羽遍布朝堂,在盛怒的朱元璋面前却不敢直视!
慌忙跪地:“皇祖父,孙儿孙儿受其蒙蔽!”
“哼!”
朱允熥适时出列:“皇祖父,孙儿尚有些许浅见!”
“皇祖父,孙儿尚有些浅见欲陈。问罪下狱
朱允熥忽而越众而出,截住朱元璋话头。
朱允炆顿时感激涕零——方才皇祖父正要降下责罚,未料三弟竟以德报怨!
“孙儿以为,二哥今日行事欠妥,皆因缺少明师指点。”
“不若请周观政周大人一并教导二哥,如此两全其美。”
周观政?
朱元璋心念电转,当即洞悉其中玄机,意味深长地瞥向朱允熥。
这分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朱允炆如遭雷击!
什么以德报怨,分明是睚眦必报!连一炷香的工夫都等不得。
黄子澄更觉奇耻大辱,他身为朱允炆授业师,朱允熥竟直言:“缺少明师!”
这简直是指桑骂槐!
“陛下!三殿下含沙射影,信口雌黄!老臣呕心沥血教导二殿下数载,岂料竟得如此评价!”
“实在令人心寒。”
“恳请陛下治三殿下妄言之罪!”
他激昂陈词,却只换得朱元璋轻描淡写一句:“熥儿所言不无道理。”
“便加封周观政为翰林院学士,兼为皇孙允炆之师!”
黄子澄如闻晴天霹雳,霎时心碎欲裂。
陛下陛下竟如此薄情!
“黄子澄既觉心寒,宋和!”
“老奴在!”
“从司礼监拨个炭炉予他,放在心口好好暖着!沐浴皇恩之馀,仔细思量这些年来究竟教了允炆些什么!”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踱至朱允炆身旁,语带戏谑:“恭喜二哥得遇良师,皇祖父对您真是眷顾有加!”
周观政适时近前:“老夫的规矩二殿下应当知晓。每日卯时开课,戌时散学,晚间还需研习布置的课业!”
“每月经筵讲学必不可缺,届时老臣将邀儒学名家与殿下论辩,若论辩失利,尚需加倍用功!”
“全年唯冬至、万寿节与元旦可休沐三日。”
“风雨无阻!”
朱允炆面如死灰。
先前他如何嘲讽朱允熥,此刻便如何悲凉。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
黄子澄劝解道:“周大人是否过于严苛!”
“哼,黄大人,当日陛下命老夫教导三殿下时,您可不是这般说辞!”
周观政性情刚直,向来快人快语。
此言噎得黄子澄面红耳赤,支吾难对。
周观政愈发觉其表里不一,更认定朱允炆这般迂腐皆是黄子澄教导无方。
“明日便开课授业!”
待周观政离去,朱允炆急道:“黄先生,这般课业安排简直要人性命!”
“快想个对策。”
黄子澄摇头叹息:“殿下,此乃圣意,即是谕旨!若违逆周观政安排,便是抗旨不遵啊。”
“朱允熥行事缜密,若被他参上一本,我等更难以招架!”
“方才周观政态度分明,摆明是冲着我来的!”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年汉高祖有白登之围,汉光武遭冀北之困,唯有隐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啊。”
朱允炆只得颓然颔首:“也罢!”
朱允熥志得意满返回府邸。这弹劾之道亦需讲究策略。
他从怀中取出其馀奏章——放印子钱、与嫂私通,这些阴私皆已查证确凿。
最终独选宋义之事呈奏,只因唯有此事触犯朱元璋逆鳞,而朱允炆竟浑然不觉!
届时便可借宋义案将朱允炆牵连在内。
“三宝,将这些奏章妥善收存,置于书房。”
“殿下,那人既已下狱问罪,何必再留这些?”
“愚钝!”
朱允熥以扇轻敲其额,“这些皆与朱允炆有所关联。待他铸下大错时顺势抛出,正好佐证其识人不明!”
“可谓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岂能轻易丢弃?”
见三宝陷入沉思,朱允熥颇觉欣慰。
不料
三宝疑惑道:“殿下,骆驼为何物?”
朱允熥:“”
“退下!”
“殿下,茹大人求见。”
“让他走!”想起茹瑺便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暗中经营何等稳妥,如今这般风口浪尖,全是拜他所赐!
茹瑺却已笑眯眯近前:“殿下息怒。”
“老臣可是殿下铁杆拥趸,这般言语岂不令忠臣心寒?”
“我麾下又不止你一人!心寒又能如何。”朱允熥没好气道。
茹瑺却从中听出深意——殿下隐忍至今,必定留有后手!
莫非六部之中除他之外,尚藏有朱允熥党羽?
这布局未免太过深远!
他心念电转间,圆润面庞依旧堆笑:“殿下,可备了吃食?”
“今日能否尝尝叫花羊头?”
“你倒真是不见外!”
二人相对而坐,茹瑺进言:“如今满城风雨,殿下为何仍按兵不动?”
“动什么?”
“那可是吴王爵位!若得封王,便可开府建衙,名正言顺与朱允炆分庭抗礼。”
“何况吴王在本朝地位尊崇,得封王爵意味着圣心所属。”
“在大明朝,圣意便是一切。”
“那些观望的朝臣自会归附,其中好处不胜枚举!”
茹瑺成竹在胸,今日前来早有准备。
“老臣彻夜思量,发觉圣心所向应在”
“北伐。”朱允熥淡然接话。
二字入耳,茹瑺瞳孔骤缩,惊愕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