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规模宏大,由皇城、宫城、内城与外城层层环抱。外城城墙绵延数十里,将广阔地界尽数囊括其中。
故而常有人言唐长安乃千古第一都城,若与应天相较
这般比较未免有失公允。
应天城内多有荒芜之地。
城西这座园林乃前朝守将陈野先所建,虽被朱元璋划为皇家苑囿,开国以来却仅作日常维护,未曾大兴土木。
其规模甚至不及江南富商在苏州的私家园邸。
时值寒冬,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腊梅幽香。一条青石小径蜿蜒通向深处,两旁枯枝挂着晶莹霜华。
虽无盛夏葱茏,却也别具风致。
马车缓缓驶近,朱允炆快步相迎:“妙锦姑娘!”
来人正是中山王徐达之女徐妙锦
邀她前来亦是黄子澄的谋划。他深知徐妙锦雅好诗文,欲借此共同志趣结交魏国公府。
“二殿下万福。”徐妙锦敛衽为礼,举止娴雅。
“姑娘来得正好,园中备了些茶点果品,今日定要尽兴而归。”
“谢殿下。”徐妙锦环顾四周,“三殿下还未到么?”
朱允炆神色微僵,分明是自己做东,她首句问的竟是朱允熥!
那人就这般引人注目?
为何自己求之不得的,他总能唾手可得。
“尚未到来,许是贪眠误了时辰。”
朱允炆不动声色地暗贬一句。这般重要场合尚且迟到,平日散漫可见一斑。
徐妙锦未置可否,施礼后翩然入园。
片刻后,朱允熥与茹瑺并肩而至,远远便扬声问候:“二哥!”
“三弟!”朱允炆热络回应,不知情者还以为这是何等兄友弟恭。
“自先父薨逝,你我兄弟许久未曾相聚了。”
“长兄怀王早夭,为兄理当多照拂弟妹。”
“有劳二哥挂心。”朱允熥礼数周全,无可指摘。
“快请!”朱允炆亲热地挽着朱允熥入内,迎面见一秀才打扮的文士躬身作揖:“宋义拜见殿下!”
“三弟,容我引见”
朱允熥从容接话:“久仰。阁下乃翰林学士黄子澄高足,名动江南。尤擅诗词歌赋,人称青田先生刘伯温后继有人。”
世人多传刘伯温通晓玄机,实则其诗文造诣更在兵略之上。
“殿下过誉。”宋义面露得色,“区区薄名竟能入殿下尊耳。”
“然则依我之见,此誉未免言过其实。”
“刘伯温辅佐皇祖父定鼎天下,于御史台肃清贪腐。可谓功在社稷。”
“尊师黄子澄尚不敢自比伯温,阁下何德何能?”
“殿下岂不闻青出于蓝?”宋义梗着脖子反驳。
“自然知晓。然据我查证,阁下未见胜蓝之处!承让。”
这声“承让”说得一本正经,却字字诛心。
“可需举证?”朱允熥示意三宝取物,朱允炆顿时想起朝堂上被奏章支配的恐惧。
到此等地步还要故技重施?
“说笑罢了!”
“三弟不必较真!”
“纵不及伯温,宋义才名远播总非虚言。”
“为兄正欲举荐他出仕。”
“宋义立志效仿刘伯温,故而在研习经义之馀,亦随黄先生修习兵略!”
“不如荐往兵部任职可好?”
随黄子澄研习兵法?
这简直是缘木求鱼。
朱允熥暗自摇头,此子终究难成大器。
茹瑺肃然进言:“殿下,官职乃朝廷重器,岂可私相授受?此举恐有不妥。”
“茹大人多虑了!”
“自洪武十五年皇祖父暂停科举,虽已恢复旧制,然太学荐举仍未废止。”
“我身为皇孙,自有举贤之权。”
“何来不妥!”
明知茹瑺是朱允熥心腹,此刻便急着往兵部安插耳目,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朱允熥不以为意:“但凭二哥安排。”
安插亲信本是常事,只是这人选
他馀光扫向身后。此前暗查时,曾发现一桩朱允炆视为寻常、却足以触怒朱元璋的秘事。
若当众揭破
朱允炆见朱允熥示弱,自以为占得上风,顿时眉开眼笑。
“三弟,里边请!”
二人信步踏入园林深处,但见此处早已宾客云集。两位长者正执盏畅谈。
“刘公近日辞谢圣上任命的官职,听闻要潜心着述声律相关典籍?”
“正是。皇恩虽重,然眼下朝堂人才济济,何须老朽尸位素餐?”
“反倒江南文风日渐衰微,多少士子吟诗作对时连韵脚都把握不准!词牌不伦不类,美其名曰复古,实则不古不今!”
“老朽实在看不过眼。”
“声律之道”另一人轻叹:“绝非易事。汉字浩如烟海,既要合乎格律,又需朗朗上口,非得倾尽毕生心血不可。”
“自宋濂先生作古,文坛中堪当此任者唯老朽一人。穷尽馀生又何妨?”
“大明盛世不缺治国良才,缺的是为之歌咏的文人墨客。”
“刘公高义!”
朱允炆引着朱允熥来到二人面前,两位老者连忙施礼:“参见殿下!”
“这位是周观政周大人。”
朱允熥执弟子礼:“先生。”
周观政依旧面色肃然:“既蒙圣恩委以师职,老夫自当竭尽所能。”
“殿下需知,老夫的规矩是卯时开课,戌时散学,每晚皆有课业。”
“一年之中唯有冬至、元旦与万寿节可休沐。”
“其馀时日,风雨无阻!”
朱允炆心中暗喜,黄先生此计果然精妙!这般严苛的课业安排,任谁也难以承受。
那日黄子澄曾言,周观政性情古板,朱允熥却灵动跳脱,二人相处必定水火难容。
君臣父子,师道尊严。若朱允熥受不住约束违逆师训,便是与儒家纲常为敌!
届时必为天下士人所不齿。
对联较量不过挫其锐气,真正的杀招在此!
朱允熥默然不语。
心中只想将茹瑺踹翻在地。
若能暗中笼络六部九卿再与朱允炆抗衡该多稳妥?如今被迫现身台前,实在有违稳健之道。
“三弟,这位是文学泰斗刘三吾先生!”
“皇祖父亦对其推崇备至。”
“久仰大名。”
刘三吾显得和蔼可亲:“老臣对殿下神往已久,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三殿下!”身后传来清越如铃的呼唤。朱允熥转身望去,但见姿容绝世的徐妙锦映入眼帘。
虽年纪尚轻,已是风华初绽。
“徐妙锦这厢有礼了!”
徐妙锦?
朱允熥恍然,终于明白历史上朱棣为何对她念念不忘。
“妙锦姑娘!”
“今日特来赴会,就是想见见三殿下。改日还请到寒舍一叙,说说您是如何料定大同战局的!”
“一定。”朱允熥含笑应允。
此时黄子澄悄然现身,见徐妙锦与朱允熥相谈甚欢,暗叫不妙,急忙示意宋义出手。
宋义早已妒火中烧,徐妙锦出身显赫又姿容绝世,谁不倾心?
自己苦心攀附的佳人竟对他人青眼有加!
实在可恼!
虽已娶妻
“殿下,今日雅集,有酒无诗终究美中不足!”
“昔年兰亭集序令雅会流芳百世,滕王阁序使名楼享誉九州!”
“不若我等切磋文采以助雅兴?”
谈及擅长领域,他重拾自信:“殿下,且听上联——满庭秋叶无人扫!”
时值初冬,园中犹积枯黄落叶。
信口拈来此联,确显急智。
朱允熥正与徐妙锦交谈,无心理会,甚至未曾入耳。
“殿下,满庭秋叶无人扫!”
“既无人扫便由它去。”
“由它去?”
这算何等对句!
满座宾客哄堂大笑,宋义自觉如同跳梁小丑,对方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
徐妙锦亦掩口轻笑:“殿下,他向您求对呢。”
“对句?”
“满庭秋叶无人扫?”
朱允熥这才恍然,望着宋义铁青的面容:“早说清楚便是,还当有何要事!”
“不过是对句罢了,易如反掌。”
“信口拈来有何难?”
“狂妄!”宋义强掩窘态:“对联考验的是胸中丘壑,唯有饱读诗书者方能对出佳句!”
“信口拈来?”
“大言不惭!待会看您如何收场!”
朱允熥哂笑:“区区池中之物,也配与我争锋?”
“三宝!取我物件来!”
“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