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之中,朱元璋已换上一袭常服。
“茹瑺,朕知你与熥儿往来颇密。”
此言惊得茹瑺慌忙跪伏:“陛下明鉴微臣与殿下仅是饮酒谈天,志趣相投,绝无”
“有无结党并不紧要!即便眼下没有,往后也须得有!”
“熥儿如今势单力薄,你当是他最得力的臂助。”
这竟是奉旨结党?
“朕问你,你觉得熥儿的谋划可称完善?奉旨结党
“微臣以为,殿下此计已臻完美。若计成,我大明基业可固。”
朱元璋却缓缓摇头:
“此计尚有一处致命破绽。”
“执行之人须对大明赤胆忠心,而熥儿为惩治吕文,竟将这等怯懦无能之辈送往草原。”
纵然妻母在手,若此人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将全盘计划供出又当如何?
茹瑺怔住:“微臣愚钝,未曾虑及此节。”
“宋和,传蒋??觐见。”
“老奴遵旨。”
不多时,锦衣卫指挥使蒋??疾步而至,伏地叩首:“陛下圣体安康。”
“朕问你,也速迭儿身边可安插了眼线?”
蒋??颔首:“确有暗桩。只是潜伏时日尚短,尚未触及内核机密。”
“无妨。朕命你暗中布置,若吕文不堪酷刑,立即派人将其刺杀!”
“臣领旨!”
茹瑺此刻方才恍然,即便吕文熬不住刑罚,将其诛杀同样能达到离间之效!
这便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雷霆手段。
感受着天子凛冽气势,他不禁汗透重衣。
“陛下!”
“微臣告退。”
“去吧。”
目送茹瑺远去,朱元璋轻叹。允熥素来谨慎,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疏漏?
须知有些谋划,终究不便宣之于口!
他定会前来寻朕。
恰在此时,宋和禀报:“陛下,三皇孙殿下求见。”
朱元璋唇角微扬,最终却摆了摆手:“不见!让他回去罢!”
“传话与他,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朕自会处置。无论发生什么,皆是朕一人之意!”
“与他毫无干系!”
宋和急忙敛去眼中惊异,躬身退出:“老奴明白。”
当朱允熥听闻宋和传话时,心中涌起无限钦佩!
果真是洪武大帝,竟能洞察此计最大破绽,更看穿他刻意留下的转圜馀地。
“万岁爷愿为您担下所有阴私之事!”
朱允熥胸中暖流涌动。
朱元璋对他的爱护,可谓无微不至。
而这位帝王对大明社稷的赤诚更是纯粹。他屡兴大案,铲除胡惟庸与地方豪强,将王朝根基重塑为无数中小地主。
为了大明万世基业,他全然不顾青史评说。
暴君又如何?从乞丐到帝王,普天之下唯他朱元璋一人!
当他面对长江慨然长啸“吾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时,便已注定名垂千古。
“谁说唯有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朱允熥喃喃低语,郑重叩首后转身离去。
他并不知晓,此刻朱元璋正静立在午门之上默默注视。
宋和轻声道:“陛下,冬风凛冽,恐伤龙体,请回宫罢。”
“宋和,你觉得朕这个孙儿如何?”
“老奴岂敢妄议皇孙殿下!”
隐在暗处的锦衣卫将朱允熥方才所言尽数禀报。
朱元璋望着落日馀晖,忽然欣慰一笑:“标儿啊,你始终不懂为父,最终因志向相左早逝。但你给朕生了个好孙儿。”
“谁说唯有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他懂朕的苦心。”
“确是块朴玉,尚需雕琢。”
朱元璋摩挲着手中玉佩,眼中泛起追忆:“妹子,这是你为朕刻的吴王佩。你离去已近十载,郭宁妃虽执掌后宫,朕始终忘不了你!”
“宋和,传消息出去。”
“朕近日要册封一位皇孙为吴王!”
吴王!
吴地乃江南腹心,此王爵在大明的分量,堪比汉唐时期的秦王!
其意义非同小可。
朱元璋登基前,自封的正是吴王。
宋和办事素来利落,这消息倾刻传遍应天。
皇帝欲册封皇孙为吴王!
原本失魂落魄的朱允炆闻讯欣喜若狂,大明藩王皆有开府之权,届时便可名正言顺招揽幕僚。
何必如现在这般名不正言不顺。
若能获封吴王,便如同竖起一面大纛,定能赢得更多拥戴。
他越想越激动,急命人请来谋士。
虽则此次谋划有误,但朱允炆依旧对他深信不疑。
正如靖难之役时那般毫无保留。
最终却被坑害至死!
见黄子澄匆忙赶来,朱允炆迫不及待道:“先生可曾听闻?皇祖父欲册封吴王!”
“此王位志在必得,还请先生指点。”
黄子澄率先伏地请罪:“微臣此前判断失误,致使殿下御前失仪!”
“恳请殿下治罪。”
朱允炆摆手:“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谁知黄子澄格外固执:“殿下,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洪武朝积弊丛生,天下百姓无不期盼明君临世!”
“殿下若欲君临天下,君臣纲常,断不可乱!”
朱允炆大为感动。这正是他始终信赖黄子澄的缘故。
无论何时,此人总对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躬敬!
在细微处做得无可挑剔!
“好!便罚俸一月!”
黄子澄这才满意,“殿下所问,臣已深思熟虑。”
“若要胜过朱允熥,倒也不难!”
黄子澄信誓旦旦的模样,颇有几分憋脚谋士的做派。
朱允炆闻言喜形于色,忙不迭将他请至上座,自己则执弟子礼恭谨聆听。
黄子澄正是看准了这点——这位皇孙对儒家礼法的恪守,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
“殿下,朱允熥虽在朝堂上一鸣惊人,不过是仗着准备充分罢了。”
“其势力依旧薄弱,不堪一击。”
“圣人云,权谋终是小道,可速成。然有些素养非得经年累月熏陶不可!”
此言听来颇有见地。
“请先生明示!”
“譬如文采风流。”
“我等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皆因常年受大儒熏陶所致。朱允熥身边唯有茹瑺一人。”
“众所周知,茹瑺乃陛下从草莽中破格提拔,终究难脱寒微之气。”
“我等文人雅集,他根本无缘参与。”
朱允炆连连颔首,激动得手足无措,“那先生以为该如何布局?”
“殿下!”
“不妨以兄弟雅集之名,邀朱允熥至城外园林。届时,臣会命弟子宋义出面与他对诗,挫其锐气!”
“令他在士林间颜面尽失。”
朱允炆迫不及待地击案叫绝:“妙计!”
黄子澄得意捋须:“殿下稍安,臣尚未说完。经此一事,臣也悟出个道理,凡事当有万全之策。”
“哦?”
“先生还有后手?”
朱允炆亲自为黄子澄斟茶,二人谈兴愈浓,颇有几分刘备三顾茅芦的自得。
“臣将另上一本,奏请周观政为皇孙朱允熥之师。”
朱允炆先是一怔,随即愠怒:“不可!万万不可!如今出阁读书的唯我一人,若让他也出阁,岂非名正言顺与我争夺太孙之位?”
“殿下莫急。”
“可知周观政是何等人物?”
“自然知晓!当年皇祖父命太监引乐工入宫,被他拦在宫门,声称祖制规定乐工不得入大内!”
“就连皇祖父下旨都未能让这倔老头回心转意,最后他竟得寸进尺,非要皇祖父亲口认错才肯罢休。”
“其人性情刚直不阿。”
“先生这是何意?岂非助长朱允熥声势?”
黄子澄微微摇头,“臣别有深意。”
他在朱允炆耳畔低语数句,说得朱允炆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妙极!妙极!”
“便依此计!”
翌日,奏章经朱允炆直送大内。
朱元璋阅后拈着奏本沉吟:“黄子澄上奏,请周观政为熥儿师!”
“有意思。”
“宋和,你如何看待?”
“此乃喜事!黄子澄身为二皇孙之师,能奏请三皇孙出阁,正是兄弟和睦之兆啊。”
“胡扯!”朱元璋冷笑,“这是朕放出的吴王诱饵见效了。”
“老奴愚钝。”
朱元璋踱至殿前,仰观奉天殿金匾,“周观政”
他轻声低语,想起那个固执老臣就觉头疼。
近日正思量寻个由头将他外放按察使,由着他去折腾别处。
熥儿的老师
周观政性情刚直,或正可调和熥儿过分谨慎的脾性。
思及此,他微微颔首。
“传旨,擢周观政为翰林院学士,命皇孙朱允熥出阁读书,以周观政为师。”
“遵旨!”
见到这封圣旨时,朱允熥恨不能掐死茹瑺!
先前韬光养晦多好,暗中培植势力岂不稳妥?
朱允炆自以为半朝皆其党羽,实则
如今被迫站到明处,想到此处他愤懑地踹了正大快朵颐的茹瑺一脚。
“半点不知收敛!”
此时三宝疾步来报:“殿下,二皇孙送来请帖,邀您今日城外园林一聚。”
“朱允炆?”
茹瑺断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你说谁是鸡?”
茹瑺指着案上焦香的叫花鸡:“它!”
噎得朱允熥无言以对。
“那殿下意下如何?”
“且去会会。茹瑺
他凝立沉思片刻,茹瑺悄悄往怀里塞了个鸡腿,又揣了整瓶白酒。
将“吃不了兜着走茹瑺诠释得淋漓尽致。
“殿下,可否动身?”
“稍待,凡事求稳!”
“容我稍作准备。”
茹瑺:“”
果然符合殿下作风。
此时魏国公府驶出一辆华美马车,车帘微掀,一位青衫少女容颜绝俗,笑魇如花。
“二皇孙为何突然邀我赴诗会?”
她颇感疑惑。
“小姐,听闻三皇孙殿下也会到场。”
“三皇孙?”
她虽不知离间计细节,却晓得朱允熥精准预言大同城固若金汤,连千里之外将领的应对都与其预料分毫不差!
这等人物堪称神机妙算!
她莹白如玉的面庞掠过一丝期待,稍后定要见识见识这位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