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什么?
“布政使司今年呈报,因前朝王保保善于治理,河东道人口繁盛,皇祖父此前甚至将部分河东民众迁往凤阳安置!”
“加之现任布政使勤勉政务,体恤民情,大力兴修水利,今岁全境喜获丰收,各仓廪皆粮满为患!”
“布政使已将积存陈粮平价售出,现今米价已跌至每斗仅二十文!”
朱允熥轻扬手中奏本,带着几分戏谑望向朱允炆。
宋和急忙趋步上前接过奏疏呈予朱元璋。
“可是”
未待朱允炆说完,朱允熥已取出第三封奏章:“我知你欲问何事。”
“布政使今岁曾奏请国库拨银八万两开凿运河,自晋阳直通大同!如此河东全境粮草便可借水道源源不断输往大同城中!”
“此项工程已于洪武二十四年八月竣工。
“故而,无需忧虑粮草运输之困!”
还未发问就被抢先驳斥,这未免太不给人留情面!
朱允炆顿感沮丧,这个素来被他轻视的皇弟突然锋芒毕露,令他措手不及!
朱元璋望向户部尚书赵勉,赵勉连忙跪奏:“陛下,皇孙所言俱是实情!”
“那条运河经户部与兵部联合勘验,确已完工交付!”
吕文忽然灵光一闪:“殿下所言仍有疏漏!”
“也速迭儿大可采取围而不攻之策,臣记得长城在阳和口有一段缺损!若其围困大同,却从此处缺口南下劫掠,我大明仍将损失惨重!”
那个缺口是他随蓝玉北征时发现的。
自以为抓住朱允熥破绽,他顿时面露得色,挑衅地睨视对方。
朱允熥伸手在袖囊中摸索,竟传出纸张窸窣作响之声。
不少朝臣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未免太过分了!
这究竟准备了多少奏本!
“恕罪恕罪,奏疏实在太多!”
“关于此事臣孙早有考量,发现更无须忧虑!”
吕文一时语塞。
“阳和守将蓝信,乃凉国公蓝玉义子。”
闻及“蓝玉义子“四字,朱元璋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蓝信性情豪迈,骁勇异常!以臣孙之见,他断不会困守孤城,必会主动出城迎战!”
“其麾下,尚有当年随蓝玉北征的精锐铁骑!”
“荒谬!”朱允炆自觉抓住对方破绽,如获至宝般急声反驳!
“也速迭儿拥兵十万,他手下才多少兵马?至多不过一两千!”
“若率这点骑兵出城迎敌,必定全军复没!届时”
朱允熥眼中满含轻篾:“若你真曾潜心研究过也速迭儿,断不会出此妄言。”
见朱允熥又欲翻找袖囊,朱允炆只觉一阵无力!
“你那袖笼里究竟装了多少物事?该不会连也速迭儿祖上十八代都查证明白了吧!”
朱允熥讶然望向他!
“咦?”
“自朝会伊始,唯有此言说得在理!”
朱允炆顿时气结。
这人竟当真查证至此?
素来沉稳的朱元璋也不禁扶额轻叹。
这位皇孙是否谨慎得过了头!
“其先祖名为”
“罢!罢!”朱元璋急忙制止,示意宋和上前取走奏本:“关于其祖辈渊源,容朕回去细览。”
“熥儿,你先说说蓝信为何不会落败?”
“俗语说得好,凶悍的惧怕莽撞的,莽撞的忌惮拼命的。”
“身为蓝玉义子,蓝信承袭了义父的破敌风范。也速迭儿此人,自弑杀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引发草原政变后,始终草木皆兵!”
“洪武二十二年,其部南下犯喜峰口。”
“洪武二十三年,围困宣府镇。”
“臣侄查证过,此人每次用兵必集中主力于中军,专事中央突破!”
“如此两翼必然薄弱!”
“而蓝信,最擅长的恰是拐子马战术!”
“借骑兵寻觅战机,自两翼薄弱处切入,直捣中军!于万军之中取敌帅首级!”
宋和将奏本呈予朱元璋,御览之后圣心大悦!
“照熥儿这般说法,蓝信竟是也速迭儿命中克星!”
“哈哈,难怪千骑拐子马就敢放言决胜十万大军!”
他不停翻阅那叠奏疏:“妙极!妙极!”
“其实皇祖父从奏报者乃都指挥使而非大同总兵便可窥见端倪!”
“这位都指挥使纯粹被十万铁骑吓破肝胆,未曾细致研判军情。”
朱元璋恍然,“传旨,将都指挥使革职查办,发配大同充作士卒!”
忽又话锋一转:“话说回来,熥儿,你袖中那些奏本所载何事?”
“不妨尽数呈上容朕御览!”
已取出五封奏章却仍见袖囊鼓胀。
“无甚要紧,不过是杨远家世谱系,蓝信历年战功,都指挥使过往奏报之类。”
朱元璋眼角微颤。
“这封竟来自军中?”他诧异地拈起一份。
朱元璋一时无言。
闻得此言,满朝文武皆面露古怪,纷纷垂首掩饰抽搐的嘴角!
连布政使正式奏报都要暗中核查?
这般作风
也太稳健了吧!
茹嫦伏地叩首:“《孙子兵法》有言:预知胜负有五要:知可战与不可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心者胜;以有备击无备者胜;将帅有能而君主不掣肘者胜。”
“皇孙殿下筹备如此周全,不正是为了完备这五胜之道么?”
“老臣以为,当依皇孙所言,暂缓发兵,静候前线军报!”
朱允炆急声进言:“皇祖父,十万敌军兵临城下,我等却在此静观其变!”
“是否过于谨慎了?”
过于谨慎?
朱元璋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一时语塞。
“就依熥儿所言定夺!”
圣意已决!
吕文黯然跪倒,此番交锋他们一败涂地!
谁曾料到朱允熥——
竟全然不按常理出牌!
满朝皆在空谈,唯独他拿出这许多实证,这还让人如何应对?
“熥儿,朕有一事不明,你既已准备得如此充分,先前为何还说有所欠缺?”
“皇祖父,若大同城内混入细作该如何?”
“若有莽夫不听号令擅自出城,杨远弹压不住又当如何!”
“是故,大同守军底细都需查证,以防不测。”
朱元璋连连摆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
“此等锁碎岂能动摇大局!”
“若不计这些,你的研判把握几何?”
“约莫九成!”
朱元璋步下龙椅,谆谆教悔:“当年朕全凭直觉便敢倾全军之力,直取陈友谅!”
“正因这般魄力,才打下大明万里山河!”
“熥儿,皇爷爷告诉你,谨慎固然是好事,但过犹不及!”
朱允炆看得眼泛绿光!自朱标薨逝后,朱元璋从未以这般慈和的语气与人交谈!
他竭尽全力,不正是为求得这般认可么?
谁知
向来不显山露水的朱允熥竟抢先获此殊荣!
非但如此,皇祖父还慈爱地抚其头顶!
何等狂妄!
朱允熥摇头道:“九成胜算,缺其一分便与全败无异。”
“注定败局之事,岂能在朝堂之上公然建言!”
“今日若非皇祖父下旨,孙儿断不会吐露半字!”
朱元璋一时哑然。
好个“九成即败”的谬论。
他胸中气血翻涌,随即却纵声长笑。
“你这倔脾气啊,像朕,也象你父亲!”
“你爹当年也是如此,任朕如何劝说,他总认为朕杀戮过重。”
“他始终不明白,奉天殿上虽血流成河,可我大明江山正日益昌盛!”
“好!甚好!”
他大笑着步出殿外,宋和扬声唱喏:“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转身离去,留下面如死灰的朱允炆。
他紧握双拳,浑身战栗:“不可能,绝无可能!”
“三弟向来怯懦无能,今日怎会如此锋芒毕露?”
“难道他一直在韬光养晦?”
“我不信,绝不相信!”
他步上御阶审视那堆奏本,每份皆详尽备至,连信息来源都标注清淅!
如此繁复的文书,格式却严格遵守规制!细节之处,尤见功力!
一目了然便能把握奏陈重点。
这得耗费多少心血筹备!
吕文劝谏道:“殿下,且回府与黄先生从长计议罢。”
朱允炆嫉恨难平地颔首。
宫门外,茹嫦亦步亦趋紧随朱允熥,形影不离。
“殿下殿下,臣早知您必有良策!”
他心潮澎湃,旁人眼拙错将真龙看作爬虫。
而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朱允熥睨他一眼,想到正是这胖子逼得自己提前亮出底牌,此恨难消!
若往后再生事端?
实在有违自己沉稳的立身之道!
他心念微动:“茹大人,可愿过府小酌?”
茹嫦立时应允:“固所愿也!”
“自前次别后,臣日夜惦念殿下府中佳肴美酒!”
“真乃琼浆玉液,天上少有,人间难寻!”
茹嫦丰腴的身躯扭动几下,腼典笑道:“此番仍品叫花鸡么?”
“非也!”
“今日尝个新花样!”
“咱们吃叫花牛头!”
茹嫦愕然:此物亦可叫花?
莫非乞丐膳食比官员还要丰盛?
历朝历代官员皆为人上人,唯独洪武年间!
为官境况唯有一字可喻:
艰!
“这牛头”
“意外摔死的!有应天府核发的屠宰文书为证。”
“殿下果然思虑周详!”
因朱允炆之故,朱允熥早已在宫外建府,虽不宏大却精致典雅。
行至府门前,茹嫦叩响门环。
“暗语!”门内传来守门人的询问。
暗语?
入门还需对答暗号?
朱允熥轻抚鼻梁:“江湖风波恶,稳坐钓鱼台!”
府门应声而开!
“殿下!”
门房急忙伏地叩首,朱允熥温言挥手:“去将库房存酒悉数取来!”
“今日要与茹大人畅饮!”
“命厨下准备叫花牛头!”
“遵命!”
二人行至中堂,茹嫦观此间陈设素雅,不禁赞叹:“殿下清雅脱俗!”
“请上座!容我更衣,这朝服繁复,穿着甚是拘束。”
“殿下请便!”
茹嫦转身赏鉴四壁字画,朱允熥刚至后室,一名少年疾步上前:
“大人,常服在此!”
素白锦袍上点缀水墨纹样,朱允熥披上衣袍顿觉清爽,随意以玉簪束发,霎时如谪仙临世。
“三宝,东西可备好了?”
“早已准备妥当!”
朱允熥审视掌中三粒药丸,饮酒前服此三粒,自是万无一失。